雷火 发表于 2013-10-25 02:10:34

【最后的家当】【不务正业发烂文求祝福】《风之音》全三章

本帖最后由 雷火 于 2013-10-26 00:03 编辑

风之音(一章)——蒲公英的梦

I.
    先说说比较轻松的事情好了——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九岁生日的时候,我得到了一架电贝司。
    之所以说“得到”是因为父亲大人是附近一所中学的音乐教师,虽然那时电声乐在国内并不看好,父亲还是坚持下来并且精通电贝司的演奏。我终于从父亲那里得到了他曾经使用过的乐器,这令我兴奋了好一阵子。
    隔壁的雪音总是会隔三差五地坐在五音不全的我的身边听着我拨弄着贝司琴弦发出的那种细微的擦擦声,然后点头称赞: “今天又有进步了呢!小晴一定会成为一名出色的贝司手呀!”
    “真的吗?”
    “真的!下次教我弹嘛!”
    为了保持这种油然而生的优越感,我说:“贝司是男生的乐器,女孩子学不会的呀。”
    “小气鬼……”雪音像那只叫哈姆太郎的仓鼠一般鼓着腮帮子嘟囔道,“我听见老师弹出来的声音比你弹的大几十倍!你太差劲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父亲能弹得比我大声,后来仔细观察一番后我发现了一根电线,再想想父亲在弹这块又厚又重的东西之前总要接上电,好像还要另外接一个大喇叭。为了在雪音面前扬眉吐气,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这些东西找出来。
   “把这个接上就会很大声了。”我一边捣鼓着那些东西一边自信地说。
   “不会被电死吧。”雪音蹲在那个黑色的大箱子面前将信将疑地嘀咕着,“这样真的就能大声起来吗……”
    我的接线一定出了一些不可预期的错误。雪音话音未落,面前的大箱子就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咆哮,比哥斯拉的吼声还要恐怖。
   “你肯定是故意的,真是大坏蛋!”雪音就像一只浑身倒竖着毛的猫一样指着我的鼻尖哭丧着脸嚷嚷道。
    作为抗议的延续,第二天我一打开语文书,里面陡然掉出一张纸条,上书:小晴大笨蛋。
    这简直就是在用最直白最简单明了的方式宣泄着不满的情绪。因此我并不愁我的演奏没有听众,虽然在那之前我还不知道电贝司是可以接音箱通电的。

II.
    雪音后来搬家了,不过也就是比以前远了两个街区。
    每天放学,我和她都会听着海边富有节奏的浪涛声,迎着带有一丝淡淡咸味的清新海风回家,然后任凭夕阳把我们的身影拉得老长。回家路上那条必经的小巷被住两旁的住宅外墙夹着,空无一物,单调异常。可由于这些特殊的构造,也许还有一些地理位置的原因,风经过这里时变得特别大。
    “小晴,你觉得风有形状吗?”某天放学后路过这里,雪音突然问我。
    “不知道,风怎么可能有形状呢?”
    “男生们还真是没有想象力啊,至少你也该自己思——考一下再回答吧。”
    “那你说风是什么形状的。”
    “风的形状就是像细丝一样的淡蓝色,很柔软很光滑,一般人是看不到的!”
    我认为她这是在营造一种优越感,以报我不教她弹贝司的一箭之仇,也有可能是因为她把这个现实的世界中看不见的东西想象成了动漫里面那种把风画成线条的表达手法。因此我没有反驳她,以免中了她的什么圈套。
    雪音却没有在意,像在追逐着什么东西一样跑了几步,然后回过头来闭上了眼睛,似乎在感觉着什么美妙的东西一样微微地昂起了下颌,脸上露出了优美而陶醉的笑容。
    我承认自己是个“一般人”,或许雪音真的能看得见风的形状,我曾经这么想过,然后又暗暗讥笑那实际上是我自己的幻想而已。雪音并不像有特异功能的女孩子,而且我也根本就看不见风的样子。

III.
    我常常和雪音一起去图书馆——她走在前头,我跟在她的后面。
    “快跟上!”
    雪音常常回过头来这样喊我。
    “等等我,是你走得太快了。”
    为了避免被同学们笑话,或者成为他们的把柄,我显得漫不经心的样子,但是我知道我和她早就成为同学们手中的把柄了。雪音总是站在原地笑眯眯地等着我,直到我慢吞吞地跟上来,她才扭头继续和我并肩继续走,可是过了不久一切恢复原状,我一定又会被她甩开一段同样的距离。
    和雪音肩并肩的那一刹那是虽然很短暂但却是最觉得安心的时光,我沉迷于其中不知不觉地放慢了自己的脚步。我就像她的影子,她就有如我半身一般的存在。我时常觉得她就是我的眼睛,通过她我就能看见许多本来看不见的东西,然后心灵也开始变得清澈而透明起来。
    雪音喜欢文学。我时常坐在她的身边一起和她看着那些晦涩的令人难以明白的小说,就像她像小猫一样偎依在我身边听我拨弄着那不堪入耳的半调子贝司一样。
    《飘》《呼啸山庄》《巴黎圣母院》之类的已经滚瓜烂熟,接着我们又开始读夏目漱石、村上春树,还有托尔斯泰和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曾经和我们打过一两回交道,不过后来觉得读起来吃力于是放弃了。雪音和我说过,她最喜欢的其实是宫泽贤治的《银河铁道之夜》,说白了仅仅是个童话。不过后来我也开始慢慢地变得喜欢这个故事,大概是它刚好处于我的理解能力范围以内的缘故。
    “就像走进了奇妙屋,琳琅满目的华丽感觉一阵阵地扑面而来。光是用文字也能让读者有这种目不暇接的感觉,真的是非常厉害!”
    “这……你已经说了n次了。”
    “真想和小晴一起在银河的铁道上观赏那样的美丽景色呀,就像柯贝内拉和乔班尼一样。那些景色光是凭着想像就能感觉到是非常美丽的呢。”
   每当看到了精彩的地方,她就会这样把书本反扣在胸前闭着眼睛感叹道。刚想说“这是第n+1次了”的时候,一股微妙且说不出口的感觉将这些字眼堵在了我的喉咙口。
    “还是担心一下自己的病情吧,这是第几次住院了,绝对要注意身体什么的,下次再病,我就不会送书来了。”
    “呜,我又不是故意的。”
    一边说着,雪音一边从鼻子里抽噎出令人同情的嘶嘶声来。无论是不是故意做出来的样子,雪音本来就体弱多病,传闻还有一些一直以来的宿疾,偶尔会发作。她在我面前一直声称这并不严重,只要住住院就能好起来的。事实上我不喜欢病院是因为这里到处都弥漫着令人不安的白色,单调得让人感到莫名其妙地心慌,甚至会觉得头晕作呕。
    “不过也不用那样说,不是说好了我会一直陪着你的嘛。”我昂着头装出毫不在意甚至有些不屑一顾的样子望着天花板的角落说。
    她挽着我的手臂撒娇似地摇晃起来:“嗯!小晴是世界上最好的男生。”
    “我只是说,这是我们之间的……那啥……而已。”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脸上发烫,身体也开始变得不自然起来。雪音却盯着我的大红脸吃吃地笑了出来,好像我已经落入她安排好的圈套一般,那笑容轻易地把周围冰冷的带着令人不安的消毒水味道的白色世界全部融化了。“那啥”是什么,在我心里也是烟雾一般没有概念。
    “柯贝内拉最后还不是死了嘛。”我试着转移话题。
    “可是只要能觉得幸福,无论是活着还是死去都已经不重要了不是吗?”
    就像几何课本里的平行平面一样,生和死完全是对立面。或者像数学集合一样,生在此方,死在彼端,各有各的范畴,没有交集。既然对立且无交集,那么处在这两种状态里——假如我们真的有灵魂,并且灵魂也有感觉的话——也并不会有一样的感受,于是幸福的定义对于每个人而言也不尽相同,甚至也会因为外界的瞬息万变而时过境迁……这莫须有的推论在我心中是一个胡搅蛮缠的结,我妄图解开却发现它的界限越发模糊,然后变成一团混沌状的物体,我并不能为它廓清范围,更无法辨认它的形态。到最后对于它的存在,我也开始疑惑起来。
    这是我初次如此深究生死之类的问题,还惊讶于自己居然有那么些谈禅的资质,然而下一个瞬间我就发现这如同强词夺理的强盗逻辑一般,是我在自圆其说,因此我决定不去多想。对于才十四岁出头的我而言,生只是开始不久的过去,死亦是遥不可及的未来,我大可不必急于现在就弄清楚其间的关系。
    后来有一天,雪音约我去书店。这是我第一次和女孩子约会——也可能谈不上“约会”——那是一种微妙的邀约,我并不知道其中的界限该如何划定,大概是友情之上恋人未满的样子,即便是这样说也只是我自作主张而已。
    那天晚上我和她一直待到书店打烊时分才回家。公交车上,我坐在雪音的身边不断地捕捉着路灯划在车窗玻璃上的弧光和街道边的五光十色,还有前方某条连成一线的灯光——那是夜行轻轨的灯线——我连一个细微的光粒子也不放过,并且想象那是银河里的某颗星体,或者是某个星座,我和雪音正并肩坐在银河铁道的列车上。
    “我还是送你回家吧。”快到她家附近的车站时,我提议。
    “不用了。”她回答,“我自己就能回去。”
    “走两站路对于我来说完全没问题的。”
    “并不是那个原因,而是说,好像这有些不大好,比如说让大人看见之类的。”
    虽然被婉拒了,但是这样的回答令我稍微舒了一口气。
    “那么,再见。”
    “嗯,再见,要是以后能这样和小晴坐在银河铁道的列车上就好了。”她莞尔一笑,起身下车。
    心中蓦然升起一股无以言表的感觉,就和一直以来雪音那清澈的眸子长久注视着我时的那种感觉一样,我好几次向那逐渐远去的背影投去目光,夜色却遮蔽了我的眼界,前方空空如也。

IV.
    刚上初二不久,我买了一辆自行车,轮子比较小且后架很低,于是我特地装上了后脚镫。到了放学的时候我就骑着自行车回家,雪音站在自行车的后脚镫上。
    额头前的发丝在和风的吹拂下刺得我的前额痒痒的,我许多次都想回头看看雪音的样子,但那会很危险,因此我只能想像着雪音的样子:闭着眼睛微微地昂起下颌,陶醉在风的气息里。她的长发被轻轻地吹向后方,有节奏地飘舞着慢慢地越拖越长,最后融入风中。
    这样的状况持续了将近一周的时间。
    “小晴……”
    有一天乘我的车回家时,她突然低下头,将脸向前凑到在我的耳边。这种脸红心跳的距离让我怀里像揣着一只小鹿似的乱撞,口齿不清地疑惑道:“什……什么事情?”
    好像为了寻找贴切的字眼,耳边的女生许久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怎么了?”
    “啊,对了!”雪音好在慌忙掩饰着内心的什么东西一般应付着,“嗳,其实,其实你也知道的。那个……也没有什么,我最近好像有些混乱,嗯,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形容词来表达。”
    “是因为没有休息好的缘故吗?”
    “呃,不像。反倒是因为那种感觉才令我没有休息好,具体的我也说不准。”
   雪音好像陷入了某种恶性循环的怪圈中,不断地喃喃自语。道了一句“没关系”之后,我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既然她觉得那样比较好的话,过度的关心反而会显得多余。这件事就如此草草了结——究其根本并不能称之为“事”,因为在我的心目中它本身并不具备构成一件事的基本要素。
    最后在分开的十字路口前,我说:“要是哪天想起来怎么说的话,我指的是,如果方便的话,请无论如何要告诉我。”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并不是说小晴的自行车不好,而是我自己总是觉得乘车的话时光就好像不受任何控制一般地飞快消失,可能是这个让我不大舒服。”
    隔天雪音没有搭我的自行车,像是在恳求我谅解一般,她坦诚地说出了自己的感受。我于是下车来推着自行车与她一起回家。后来一切又恢复了原来的模样——我和她依然走路上下学,还是一前一后地走在微风轻拂的大街小巷之中。那辆自行车从此被闲置在了我家的车棚里。

V.
    “茶好了,一定不许说不好喝!”
    她的嗜好是茶,在寒冷的冬天里能喝上她泡的茶简直就是雪中送炭一般。我把我的杯子放在了桌上,她一见到就睁大眼睛惊叹道:“真是好有新意的设计啊!这个就像一只破壳而出的卡通小鸡喔,杯盖是头上顶着的蛋壳,杯把就是一条衔在嘴里的虫子,哎呀……我真的是迫不及待地想成为一个创意设计师了!”
    “雪音的梦想是成为一个创意设计师吗?”
    “没错,世界上最优秀的设计品上都有且只有一个名字——林雪音!”
    她自信满满的样子仿佛已经成为了一个有名的设计师。
    聊天的当儿,杯子里被注满了茶。
    “怎么样,好喝吗?”她迫不及待。
    “嗯啊,比昨天的茶好喝。”
    “才不是,这和昨天的茶是一模一样的。”
    我内心并没有对此表示怀疑,口中却不由自主地说:“是吗……”这连我自己都觉得怪异。
    “当然是!”她毫不犹豫地回答。
    雪音坐在椅子上踮着脚尖用大半都藏在外套里的手指尖捧起杯子缓缓地啜了一口,然后轻轻地呼出了一团看上去就觉得很温暖的水汽。
    “不过嘛,比起那些什么轰轰烈烈的创意来说,能和小晴这样一直面对面地喝茶,我就已经心满意足了。对于我来说那些成就根本不算什么,只要和值得自己珍惜的人开心地度过每一天就好,有时候觉得生活是一杯幸福而清淡的清茶就足够啦。”
    曾几何时我甚至怀疑人们看待世界的眼光出了一些问题——要是一个历尽沧桑的成年人说出这样的话,那就称之为对生活有深度的体验;如果这话经一个初中二年女生口里说出,那便是幼稚而且没有干劲的话语。但无论如何那一刻确实有一股清洁的香味缓缓地沁入了我的心灵,在我的心间慢慢地像水纹一般一圈圈地扩散开。暖意从心尖渐渐洋溢出来,在窗外温暖的阳光下慢慢地扩散到我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小晴的梦想是贝斯手吗?一起努力吧,我特地允许你为我将来的作品配乐。”她说。
   这是我喜欢和她在一起的原因之一,她很擅长天真地幻想着我们的未来。雪音凝视着我的眼睛变得异常清澈,好像在期盼着什么。我似乎能从她透明得永无止境的双瞳中——就最直白的表达方法而言,我能想到的形容仅仅如此——窥见整个青空。
    晚上熄灯后躺在床上仔细思索着——我很钟情于这种思考方式,因为这样灵魂就不会局限于那仅有的躯壳,而是和周围的黑夜融为一体,任何哪怕是比原子核还要细微的思绪都可以因此而感知。后来我确定自己是在希望着我们之间的关系不仅仅如此,此外再远哪怕是一丁点的事情我却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脑子里似乎达到了一个临界点。
    次日放学后我继续装作偶然遇见的样子在校门口碰上了雪音,并且声称为了报答她的茶,我请她去便利店里喝饮料。雪音好像没有经过大脑的思考就满口答应了。
    天气预报说今天会开始大幅度的全国降温。下午的天空变得阴暗,本该傍晚的时候已经天黑。路灯一盏盏地陆续亮起来,街上的霓虹灯和车灯交汇成了无数的星星点点,我们就在这一片光影斑驳的世界里背着双肩书包前进着,嘴里呼哧呼哧地如同间歇的火山喷泉一样呵出着白雾,视野一阵阵地模糊,随着白雾的散去,眼前的世界又重新变得清晰。街上的繁华中弥漫着糕饼店里散发出来的甜甜的奶油香味。我紧紧地跟着雪音,生怕她的身影会趁我眼前模糊时突然消失在这片灯火阑珊中。
    “这次不会像喝汽水那么小气了吧?”她回过头来作弄一般地问我。
    “绝对不会。”
    就顺带说说“喝汽水”好了。
    发生这件事的年代已久远得无从考证,比我得到那台电贝司的日子还要前。由于当时父母奉行“小孩子不应该持有那么多零花钱”的原则,我每周只能领一次零花钱,每次五角。
    这些钱足够买一瓶汽水,于是每周总有一天雪音要可怜兮兮地看着我一边喝汽水一边一起回家。后来有一天她终于沉不住气了。
    “我也要喝!”
    这简单直率的话在那时的我眼里无异于拦路抢劫,要是拒绝的话弄不好雪音又要嘟囔着说我“小气鬼”之类的。
    “才一瓶汽水,两个人也没办法分啊!”我希望她能知难而退。
    雪音却没有如我所愿——她向那个福利社的大叔要了两根吸管,还是前端能弯曲的那种,那时这样的吸管在小孩子眼中是新潮货——接着把两根管子一起插进瓶口。
    所以后来雪音说她的梦想是创意设计师的时候,我并不感到惊讶。
    她说了喝这个东西的规则,归纳而言大概两点:其一,不准喝进去后吐出来;其二,要让她先喝,我必须等五秒后才能开动。
    我有些忿忿不平但又不能不服气。创意这玩意儿还真有赚头,可以令她提早五秒开始喝汽水。至于喝进去后再吐出来什么的我想都没有想过,我只是在考虑怎么样在那瓶汽水见底之前喝进最多的汽水。
    那简直就是最难以忍受的五秒钟——我觉得雪音喝汽水的样子一点都不可爱。五秒后我也开始了,疯狂的程度估计只有当事人才会明白。一瓶汽水在不到十五秒的时间里被全部喝光。
    “啊,没有了啊,我才喝了几口。”
    “我……我也是。”我打着嗝心满意足地说。
    雪音顿时醒悟了,哭丧着脸指着我的鼻尖嚷嚷道:“哼!小气鬼!”
    无论结果如何我还是成了小气鬼。这就是我的黑历史,我在雪音手中的把柄之一。
    福利社之所以称之为福利社,是因为经营者是台湾人,这在本地非常罕见。起初我们只是口头上叫叫罢了,后来知道了“福利”两字的意思后就觉得心里总有些不舒服,好像总是觉得在接受着某些施舍一般。不久之后,福利社入乡随俗,改名为小卖部;又过了一段连我也记不清楚多久的时间,小卖部与时俱进,更名为士多。最后这小店索性关门大吉,然后移址到了某个街角,变成了今天的24小时便利店。
    “我要牛奶咖啡吧,小晴你要什么呢?”便利店里,雪音很快挑好了饮品。
    “我……要看看再说。”
   经过一番精挑细选之后我还是和她选了一样的饮品。
    “小晴还是和我选的一样嘛。”
    “只是碰巧而已!”
    “世界上哪里有那么多碰巧的,你总是让我先挑,然后自己再慢慢挑和我一样的吧?”
    我刚想找些什么理由反驳,雪音已经看着我的脸扑哧地笑了出来,大概是由于我满脸通红支支吾吾的缘故,好像她非常喜欢看见这样的我一样。慢慢地我也跟着笑了起来,我并不喜欢被别人当做笑柄,但是雪音除外。
    她喜欢笑,遗憾的是笑容往往数秒就从脸上匆匆淡去。
    “下学期想加入什么部呢?”
    “艺术部。”
    “太笼统了吧,艺术部可是大部,下面有很多社团的。”
    “那就音乐社咯,雪音呢?”
    “我选文学社。”
    “我们是同一个部嘛。”
    “说到底其实是你想和我入同一个部门吧,哼哼!”
    反正我脑子里也就只有那么一根筋,肚子里也没有多少心机,口才而言也只有招架的余地而毫无反驳之力,只好低头缓缓地喝了一口热咖啡就算是轻轻地点头默认了。两股带有浓浓香味的热气从杯面缓缓上升,纠结缠绵着消散在便利店温和的空气中。

VI.
    “毕业晚会,雪音会去吗?”虽然知道答案是肯定的,我的心里还是稍微有些忐忑不安。
    “嗯,因为我要看小晴的表演啊。”
    “那,你必须来。”
    “好的。”
    “你真的必须来。”
    “知道啦。”
    “你真的真的必须要来。”
   ……
    毕业晚会上,刚随着乐队演出完的我刚从台前回到幕后,就见到雪音已经在那里瞎转悠不知多久了。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吧。”她双手交叉在身后,显得很可爱的样子,期待着我的许可。
    我答应了,跟她一起踏着月光走向学校的靠山一侧。铁栅栏门上挂着的“禁止上山”四个大字的牌子在皎洁的月光下清晰可辨。即使如此铁栅的门还是半开着,而且锈迹斑驳,看样子已经没有什么人管理过,已经被冷落了一段很长的时间。
    我跟着雪音上山,纵使周围不算太黑暗,但还是有好几次差点摔倒,雪音却轻车熟路地往前走着,好像已经对这人迹罕至的地方非常熟悉。
    “等等我……”
    “跟上跟上。”
    我们之间的一切对话都已经自然而然地形成。雪音回过头来,我看见她的侧脸在洁白的月光下微笑着注视着我,神圣而又安宁。待我揉了揉眼睛后却又只能看见她的背影,于是只好继续紧跟着她的脚步。
    后来我们来到了一个被废弃的气象站前,这里好像是地理社很久以前的一个观测点,后来被废弃而封闭了,头顶上的风向标在清凉的夜风中嘎吱嘎吱地作响。四周不时发出星星点点的萤火,然而顷刻之间又稍纵即逝,像被周围的黑暗吞没了,再不甘示弱地从另外不知某处突然冒出来,如此不知疲倦地反复着。
    一朵白色的蒲公英小伞突然掠过我的视野,风越吹越大,周围松树林的无数针叶摩擦着,发出沙沙的声响,草叶显得透明而青翠。漫天的蒲公英在一瞬间里从四处的草丛中像雪花一样飞扬而起,在我们的身边环绕着……周围的世界被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银白,空气里的清新味道夹杂着湿润的露气袭来,如同白夜的梦境。我不由得惊叹在这所学校里居然还有一个如此的禅静之所。
    可是当我伸出手去想抓住一朵时,它却如同有生命似的顽皮地逃开了。
    “这里是我的秘密花园,我最喜欢这里了。”雪音对我说。
    她希望能在这个夜幕下的小山坡上听见我的演奏。我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就像许多年前我并不知道电贝司可以接电一样,雪音偎依在我的身边,闭着眼睛仔细地听着琴弦发出的细微声音。
    我觉得她一直压抑着内心的某种想法,一直等到我弹完她她才迫不及待地、显得十分兴奋而惊讶地说:“小晴的水平又进步了很多呀。我好像看见很多美丽的音符和蒲公英一起随着夜风翩翩起舞呢!”
    既然她能看见风的样子,她也一定能看见音符的形状,我深信不疑。
    “其实,单贝司的声音会很单调。而且没有接电,声音非常小……”我解释道。
    “没关系,那样听着反而不习惯了。”
    周围沉寂了一阵,清虫的鸣叫声从草丛里传出来,断断续续地逐渐扩大,而后又拖着长长的音调慢慢缩小,最后完全消失在悲凉的夜色里。雪音盯着蒲公英摇摆的地面,心情仿佛缠绕在那轻轻震动着的琴弦上,像在思考着什么事情一般。
    “呐,小晴,我告诉你一件事……”
    她像终于做出了一个决定,突然站起身来踮起脚尖。
    我借着月光看见雪音的嘴唇蠕动着说出了一句什么话,正想仔细分辨时她的声音就已经被呼啸的夜风带走,旋即在山下高架铁路上传来的列车鸣笛声的掩饰下迅速钻进了周围深邃的夜色里。

VII.
    我们约好一起考上本校的高中部,然而要等到见面需要相隔一个暑假的时间。临分别前雪音说暑假里她们全家要回乡下一趟。我每天都在盼望收到她的消息却杳无音讯,直到暑假将近尾声依然没有动静。我开始心神不宁但没有任何办法,试着给她家里打了几通电话,结果都是号码被停用。
    临开学前我在电话边整整守了一天,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失去了躯壳的的灵魂,正在屋子里封闭的空间中慢慢地消散着,茫然不知去处。好几次都隐约听见了电话铃声,待到我飞奔过去的时候才发现那只是我的幻听。目前为止我心中完全无数,甚至还幻想着明天雪音会在老地方带着熟悉的微笑等我一起去学校,然后向担心得不得了的、还有一些生气的我解释这只是她突发奇想的闹剧而已。而隔日当我怀着这种急切的心情赶到车站前的十字路口时,那里空空如也,只有风依然轻快地吹过街角,钻进那道小巷子里,最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大约过了一周左右我才收到了一封信,淡蓝的信封和天空的颜色一模一样,信上的字迹异常熟悉。我在同学们诧异的目光中近乎疯狂地撕开了信封口。
    是封短信,只有不到一版的字。

致:小晴
    我已经决定转学,好好地调养。我仍然心存侥幸,希望有一天能回到这里。这不是一时冲动而做出的打算,而是我们全家人思考了很久之后做出的决定。
    我好几次都希望能把事情和你说清楚,可非常害怕说出口。无论如何希望小晴你能原谅我。也许这会给你带来困扰和伤感,但请小晴一如既往地继续走下去。
    可能小晴觉得我是个很勇敢的女孩子,其实在上学期将近整整一个学期的时间里我都在犹豫着。和小晴在一起的日子我觉得非常开心,这点请你无论如何都要相信。
    这封信我一直不知道该怎么下笔,因此语言显得很混乱而且毫无逻辑,只要你能感觉到我的愧疚和歉意就好。
    附近的病院其实用疗养院来说更合适,后山上还有一片开满了蒲公英的山坡,只不过那里已经是大家都知道的地方了,相比之下远远不如我们的秘密花园呢。说不定有一天我真的会再出现在那里,吓你一大跳喔!\(^o^)/
       你给我的书我非常喜欢,一直带在身边。我无时无刻不在期待着和你重逢,那时候我们一定都释然了。
    小晴也一定能说出那句话了吧。
    祝一切安好。再见。

       一时已经想不起我什么时候送过书给她,仔细思索过之后应该是上次探病的时候我把我的书带过去之后忘记取回的缘故。我并不能确定雪音所指的“那句话”的真正含义,从整封信仅有的那个文字表情看来,我能想象得到她已经绞尽脑汁尽量把这封信写得婉转一些,至少不要让我过度伤心。
    我们共同罹患了这无可奈何的悲哀,难以悉数吸入体内又难以全部呼出体外,它随着呼吸慢慢深入我身体哪怕最细微的一丝神经末梢里。那段已经失重了的时光如幻灯片般轻飘飘地流过,全身的血液已经凝固,身体变得比纸还薄,然后如同玻璃一样脆裂成两爿,再慢慢地越碎越细,直到最后成为一堆粉末,消失在悲伤的空气里。
    天一黑我就爬上床,望着窗外逐渐浓厚的夜色,似睡非睡。风依旧轻快地掠过窗台,可我已然感觉不到它带来的任何消息。
    对于还是孩子的我们来说,面对这样巨大的变故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平静的。究竟雪音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来写下这封信的呢?
    我拼命地想从信中抓到一些蛛丝马迹,然而翻来覆去读了几十遍还是百思不得其解。唯独那晚双唇传来的柔软而温热的触感在恍惚之间成为了生命中的永恒,像在给予我无尽的勇气一般,陪伴我继续着未来漫漫的人生旅程。
    我即将迎来十六岁的生日,雪音却留在了十五岁的梦里。
    那一刻我似乎明白了时间、空间和灵魂之间的某些联系——消失在银河里的柯贝内拉,依然在守望着幸福的乔班尼,这两人的残影在厚重得可以用小刀切开的黑暗中愈发接近,时而模糊时而清晰,直至最终融为一体。

风之音(一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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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之音(二章)——夏影

I.
    “到底小泽雅有没有喜欢的男生呢?从转入我们班以来就从来没有听见她提起过这些事情喔。”
其实我听着这个称呼就觉得挺别扭,听起来就不像是本国人,反倒更像一个日本女生的名字。
    “没有,怎么可能……”
    “没有?怎么可能?那就是说真的有啊,快告诉我们,快快!”
    放学之后,勤快的学生们都去社团活动了,懒惰差劲的都回家去了。外面下起了滂沱大雨,剩下一群没有带伞的女生在空荡荡的教室里聊着“你喜欢的男生”的话题,什么“班长大焱不错”啦“隔壁班的阿源是帅气的阳光男孩”啦,“三年二班的阿成看上去就让人怦然心动”啦……大家都很兴奋而且激动不已还满脸绯红,好像说出来那些男生马上就会来到教室门口然后提出一起回家的要求一样。
    放学后的教室总是成为了女生们的秘密集会所,即使是有男生的话也会由于不好意思而先行告退。这类话题总是让女生们大亢奋,不但关心自己喜欢的男生,而且还千方百计地套出别人喜欢的男生。说好听一些这叫热情好奇,说难听一些的话就叫八卦鸡婆了。大概女生的通病就是这样,对于感情之类的事情总是非常在意的吧。
    我本来收拾好自己的书包准备回去,经过那一群女生旁边的时候却被突然卷入了这样令人难堪的话题中。并且由于突如其来的紧张感而胡言乱语起来,陷入了可怕的境地。
    “说嘛说嘛,小泽雅人长得可爱,而且又那么温柔,一定有很多男生喜欢的,难道小泽雅一个也看不上吗?还是说,已经有了心仪的男生啦?你这么可爱的女生却一点也不谈论男生的话题会让我们觉得很担心的呀。”
啊,饶了我吧,我只是一个问题少女而已。再说这关她们什么事,瞎担心个什么劲啊。
    “来嘛,大家都说了,就剩你了。”她们兴致盎然地把我围得水泄不通。
    “那个……这个……”
    我的脸颊好像快要喷出火来的滚烫,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嗯?”
    “我……我……”
    人群的视线就像针一样刺在我脸上一般,我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在地上游移着,我千方百计地给自己一个逃跑的理由,可是在这样的慌乱时刻,脑子被掏空了一般地一片空白,而且在这样的围得像铁桶一样的人群面前逃跑也是不可能的。我就像一个刚被老板炒了鱿鱼随后又遭到房东催租的可怜的工薪族,又像是一个临冲线前突然摔倒而后被后面涌上来的滚滚人流有意无意地践踏了几脚的倒霉的马拉松运动员,用凄惨得发虚的语气缓缓地从混乱得一锅粥一般的大脑里掏出来一句连自己都不知道怎么说出口的话:
    “我的……我喜欢的是……小……小……小……”
    “小晴吗?”
    不知是谁脱口而出接上了我的话茬,人群中马上出现了一阵躁动。
    “噫,哇!泽雅的脸红得像草莓一样可爱,一定就是了!”
    “难怪上次我还见到你们一起打着雨伞回去呢,那真是让人见了就怦然心动的温馨场景啊。”
    “不过小晴好像是不易接近的那一类啊。”
    “是呀,虽然让人一眼看上去就很温柔,不过总是觉得他心里很阴暗,而且是那种不方便敞开心扉交流的人喔。”
    “好像那个小晴,每天只有为了应付不得已的人际交流时才会露出商用表情一般的笑容之外,没有几个人会看见他还会有笑容了。”
    “总之,我觉得他就像一个满脸布满黑线的阴沉的漫画人物一样。”
    “那个整天都死气沉沉的男生?”
    “那个每天不是望着窗外发呆就是望着天空叹气的男生?”
    “那个阴郁得就像美国恐怖片里面的恶魔之子一般的男生?”
    “那个传说中有着某些不可告人的怪癖的男生?”
    “那个好像有间歇性精神强迫症和斯德哥尔摩综合症的男生?”
    ……
    慢慢地,好像被贬得很惨啊,已经可以归入人身攻击的范畴了,我们的行为明明就和一群阴谋家一样嘛。不过目前我也只能满脸苦笑,一个劲地点头“嗯!嗯……”地应付着。
    “话说回来,泽雅到底喜欢那个糟糕的家伙的哪一点啊,小晴好像每天都只顾自己的事情,也不想想泽雅的感受,太差劲了嘛。”
    “是啊是啊,总觉得小泽雅选错了男生呢。为什么呢?难道是有特殊的感觉吗?”
    面对着大家的质疑的眼神和燃到令人难以招架的热情,我觉得脑门上的热气已经散尽,开始变得冰凉,然后冷汗刷刷地往下淌。
    “那个……那个……含蓄的男生嘛,总会让人想了解多一些,总之……总之,我会努力的,大家的意见,我也会考虑的,嗯……既然没什么了,那么就这样吧。”
    我到底在说什么啊!
    心跳声已经清得能用自己的耳朵直接听到,脸皮已经燃烧得滋滋作响,就像在平底锅上煎牛扒一样。
    “看来真的不是开玩笑啊。”
    “果然还是喜欢含蓄类型的吗?”
    “之前还真的是一点都没有看出来的说。”
    “小泽雅,要想清楚唷,陷入泥潭就难以自拔啦。”
    “嗯嗯……我……我知道了。谢……谢谢大家……”
   我的声音比蚊子的嗡嗡声还要小,连我自己都快听不到了。刚好听见了琳同学在门口叫着我的名字,我才借机脱身,飞快地跑出门口。

II.
    “很快就要到校庆日了呀,泽雅的吉他练得怎么样了?”
    “那个……这个,我……我……好像还是慢半拍。”
    琳是我的同学但是不同班,我们都是音乐社的成员。作为一个鼓手,她总是显得粗枝大叶的样子,大概这是鼓手的通病。琳看了一场热血沸腾的现场Live之后就突发奇想,然后召集人手组成了简单的乐队,还希望将校庆晚会作为第一站让全校都知道这个四人乐队的分量,因而报以了前所未有的重视。她是一个认真的人,每当她注视我的时候,总是有被诘责和审问的感觉从心底汩汩冒出,无论是什么谎言都会被那一双敏锐的眼睛识破。
    关于吉他的事情,我突发奇想的程度和琳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从小学时开始,我就一直窝里蹲,然后慢慢上了初中还是没有参加任何课外活动,就这样迷迷糊糊开始了我的高中生活。后来我觉得我的青春即将在这样的无聊之中度过时,琳的传单递到了我的手上。
    三缺一,说得就像打麻将一样,但不知为何总有一种感觉——这剩余的最后一个空位非我莫属。头脑一阵发热,许多年来对于课外活动挑三拣四的我居然在一瞬间就答应了。本来以为校方会提供器材,可后来我发现这个不起眼的社团居然连器材都要自备。这就是琳一直以来声称的“要让校方知道这个四人乐队的分量”的最根本原因。
    选吉他令我觉得十分费神,后来我在乐器店里看见了一把落日红的吉他,外形不华丽,但是非常顺眼,问了价钱后全家人都认为我疯了。我预支了两年的零花钱,并且承诺会一如既往地将这样的兴趣坚持下去,才把这把吉他捧在了手里。
    “那么,没有想去再练练吗?”琳带着期盼的眼神问。
    “暂时……大概好像还没有。”
    “唉,还真是一点正事都没有考虑呢。满脑子都是小晴的事情吗?他好像早就退社了啊。”
    “我也,说不清……”
    琳却露出了作弄一般的笑容,用罕见的鬼马机灵的眼神盯着我的脸说:“放弃吧,那家伙呀,可能早就有女朋友啦!”
    一股不服气的感觉刹那间从我的脚尖一直冲上脑门,我捏着拳头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怎么会,我就从来没有见过!”
    我还在为自己不打自招的行为懊恼不已,琳已经边喊着“要好好练习”之类的话边跑开了。今天绝对是我的大凶日,人人都很关注我的隐私问题。但是相对于那些离我还算比较远的事情来说,怎么把我弹吉他的节奏调快半拍才是最应该优先考虑的。
    第六节课和第七节课之间的下课时间比较长。隔日第六节课下课后我正在和诗婷闲聊,班主任走进了教室,径直走向我的座位然后敲敲我的桌角,示意我跟他去办公室。
    我明白为什么要叫我去,在众目睽睽中被老师点名令我觉得非常难为情。随着班主任敲桌角的声音响起,喧闹的教室里马上变得鸦雀无声,好像整个世界的人都在注视着我。我灰溜溜地低头跟在老师后面,路过小晴的座位时偷偷地往那边瞄了几眼,还好座位上没有人,这令我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宽敞的办公室里开着空调,清凉无比,好像与外面炎热的夏天绝缘一般。今天云挺多,不时在窗台边投下庞大的影子。
    “……这样的成绩,以后可是考不了本科的。”班主任叹了口气,很失望的样子。
    “对不起……”我低着头小声回答,之后却根本想不到应该再说些什么,于是沉默了。
    “并不是要你和我说对不起。”老师指着成绩表一项一项地点着,“语文,70;数学,56;英语,68;历史……”
    这如同秋后算账一般的话我根本就没有听进去,他看看没有什么动静的我,像要激起我的反应一般摇摇头:“这样的成绩,以后最多上个大专,或者……我想你也不会希望高三毕业后就马上就职吧。那太不现实。你的姐姐当年在班里可是很优秀的,还是艺术保送生。还有,难道你的家人没有对你说些什么吗?我上次家访的时候已经提到这个问题了。”
    我开始暗暗觉得有些恼火,这个男老师总是做我最讨厌的事情,他为什么要这样直接走进来敲我的桌角呢,为什么要提我的姐姐,为什么还要提到上次那毫无征兆的家访呢!真是个令人嫌恶的老师啊……唉,但愿下课时间过得快点吧,我受够了。
    “你为什么一句话都不说呢?”
    “啊……是……那个,对不起。”
    “结果还是只有‘对不起’吗?”班主任怀着“这个女生没救了”的口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总之,好好考虑一下吧,我也会和你的家人沟通一下的。”
    “千万不要!”我在心里大声拒绝着。
    放学后,我垂头丧气浑身脱力地回到了家,然后有气无力地把书包丢在房间的床上走进厨房帮忙。
    姐姐在做着拿手的咖喱鸡翅。我一直相信亲生姐妹之间有心灵相通的关系,就像现在这样,姐姐毫不费力就猜出了我的心思。
    “怎么,还弹得不够好吗?”
    “嗯。”
    “不要急,慢慢地就能跟上大家的节奏了。”
    “可是没有时间了。”
    “作为艺术家,杂念越多就越没有灵感喔。还是说有什么别的事情呀?”
    “也没什么啦。”我含糊其辞。
    “是,是,我会督促她的,谢谢您的提醒。嗯嗯,再见,再见,谢谢关心。”外头响起了一阵电话铃声,是妈妈接的电话。
    “泽雅!”果然,放下电话后她就直奔厨房,“你期中考试怎么那么差,还没听你说过呢!”
    “妈妈不是也没有问过嘛……”我嘟囔着。
    “再这样下去的话,我就没收你的吉他了!”
    “对不起……”我心头一阵慌张,被没收吉他和被小晴拒绝这两样事情都是我最不愿意看见的。那个,我今天说了多少个“对不起”了?
    “看看你姐,榜样就摆在你面前呢!”
    我心里一阵不安,姐姐比我强太多了,任何方面都是。我时常拿自己和姐姐作对比,这是亲姐妹之间必然的行为,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
    相比起姐姐来,我总觉得自己要低一个台阶。据说姐姐在读大学时,喜欢她的男生有一百个之多——一看就知道不知哪里传来的假消息,但她是个公认的美女,这点毋庸置疑。姐姐头发齐肩,眼睛比我水灵,点子多且聪明,才华横溢。用成人化的色色的语言来说,她在我这个时候胸部已经发育得比我完美多了,这才是最要命的。姐姐在平凡愚钝的我面前显得清丽脱俗,明明我们都是出生在同样的家庭,有着同样的父母,遗传基因也相同,我却完全没有能够吸引人的要素,这也太不公平了。
虽然姐姐让我觉得妒忌甚至自卑,但我很喜欢她。换个角度想想,作为姐姐压力会是很大的吧,至少要成为我的榜样和目标。可是这样一来我们之间的距离感就增强了许多,反倒弄得如同竞争关系一般。这令我觉得有些不自在,因为明明就是亲生姐妹的说。
    “妈,也没什么啦,那个姓秦的老师以前也是我们的班主任,那人就有点偏激,说严重点就是有些神经质。他说的话,你听到百分之八十的程度就足够啦。”姐姐在一旁若无其事地替我开脱了。我又暗暗庆幸有这样一个理解自己的姐姐真是万幸。
晚饭后,姐姐把房间的玻璃窗打开,带着一些温热的风马上冲进了房间,事实上我觉得那并不大舒服。
    “姐姐,谢谢你喔。”
    “没什么啦,事实上那老师我也不是很喜欢。不过你似乎真的有什么话要说呢。”
    我的心房像被掀开一般地抽搐了一下。
    “那个……姐姐高中的时候,有没有男朋友呢。”
    “没有,就和现在的你一样。”
    “那么,有没有喜欢的男生呢?”
    “嗯,就和现在的你一样。”
    “那有没有想过在一起之类的事情?”
    “嗯,就和现在的你一样——话说回来,我好像从泽雅身上看见了当年的我啊。”
    突然问出这样此地无银三百两的问题,姐姐早就猜到我的心思了。
    “那么,姐姐好像在大学里面有个男朋友?”
    “嗯啊。”她笑了,“要不是泽雅提起来的话,我还差点就忘记了呢。”
姐姐的笑容很温柔,这是我一直以来怎么也模仿不来的,我一直称这样的笑容为“性感”的表情,虽然并不知道性感的定义为何,但总觉得就应该用这个词语。
    “后来为什么就分了呢?”
    “因为他好像太优秀了。”
    “不会吧!这也是理由?”
    “没错。”
    居然有人比姐姐还优秀,我打心里替姐姐不服气,可能是想对刚才姐姐伸出的援手表示谢意的缘故。
    “那么姐姐有没有伤心过呢?”
    “看着喜欢的人越走越远而自己却无能为力的时候,真的很想大哭一场呢。但是现在想想那并没什么,因为我和他看见的天空已经不同了。”
    我和他看见的天空已经不同了——好像是在进行着关于一致性的探讨,既简单又深奥。
    姐姐一直以艺术家自称,因为是学美术专业的缘故,能看见的色彩和感受到的东西比普通人都多得多,我向来这么觉得。
    我曾经见过姐姐的一幅画,画上的夜空和我见过的完全不同——从某个光源处开始,由鱼肚白逐渐变成淡粉红,而后向淡青色过渡,最后才是熟悉的深蓝色,整幅画在合适的地方透出粉色、橙色、还有少许淡青色、淡紫色和淡红色,青空的淡蓝再从这薄薄的色泽之中慢慢渗透出来……夜空里的星星比平时能见到的多出了十几倍甚至数十倍,连星星的形状和颜色都与现实所见的不一致——五颜六色似乎要把所有的颜料都用尽,还有几处像水汽一般凝结成了一团团雾状的不规则的星云。云朵在光源的映射下向后方拉出一道道长长的黑影。虽然现实中并没有见过这种景色,夜间也不可能见到这样有着明亮色泽的景致,但这种各种颜色相互杂糅混合在一起的虚幻的华丽带来一种能让心身舒展到和天空一样宽广的舒适感。
    当我凝视这幅画的时候会觉得自己被一点点地逐渐吸进这星之海洋里,想要数清楚星星的数目却发现自己力不从心,身处于这样的夜空之中却只能感叹其浩瀚无穷。
    画面上还有一丝丝异常细微的白线,比发丝还细,我不知道姐姐是怎么把如此之细的线条抹在画板上的,那一定是一种高超的技法。
    当我向姐姐询问起这些细线的缘故时,姐姐淡然一笑:“那是风的丝线。”
    “风?风怎么可能看得见?”
    “哈,那是只有艺术家才能看得见的喔。”
    我将信将疑地回到自己的房间里,要是有一天我也能像姐姐一样看见风的丝线那就好了。

III.
小晴同学 敬启:
    本来就觉得小晴同学是个与众不同的男生,从转入这个班级的那一天起就觉得如此。我甚至有的时候在想,小晴同学是不是也和我一样有着频繁转学的经历呢?
    小晴同学是全班第一个和我聊天的男生,对此我印象深刻。听说小晴同学以前是个非常厉害的贝司手,在初中的时候就是这样了。我也会弹一些吉他,可是总是跟不上大家的节奏,如果可以的话,请小晴同学无论如何要帮帮我。
……
       看上去完全就是一封绝望的求救信。满眼都是“小晴同学”四个字,字里行间透露出一种粗暴的渴求感。
    “诗婷……请问,怎么,那个,给男生的信怎么写?”
    “啊?你指的是情书吧。”
    “其实也算是吧……”
    我曾经在某个下午放学后向同桌的诗婷打听应该怎么写所谓的“情书”,因为她文科成绩非常好,男生缘也很棒,应该知道怎么对待这样的问题。很多次我觉得和她坐在一起简直就成为了衬托她的一种悲剧性摆设。
    “啊?小泽雅准备表白了吗!”她好像很诧异我这样的少女也会给男生写信,那种表情让我觉得有些不快。
    “只是,随便问问……”
    后来想想,对于情书的事情仅仅是“随便问问”的话,全宇宙的中学生里恐怕只有我说得出来。
    “真正的情书会让人男生觉得对面就是一个双手合十,涌动着闪闪发亮的眼神的女生在注视着自己呢,那种幸福的感觉,那种让男生无法招架的感觉,让人仅仅凭着联想就能感觉到那是一个可爱的女孩,然后感动不已……” 诗婷没有在意我的回答,好像传授宇宙真理一般告诉我。
    啊,果然高深,我完全不懂。从被三个男生表白了的女生口中说出的感悟就是不一样,我既羡慕又有些妒忌,最后莫名其妙地演变成了一种失落感。
    叹了口气,我把信折好后放回抽屉里。望着这封连毛边都有些微微泛起的信,我心里很不是滋味。这封奇怪的信纵使我使尽浑身解数,绞尽脑汁也写不完,总是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应该怎么继续写下去,只好一次又一次地拖延着。
    无数次在房间里将门反锁,对着镜子默念着放松,迎着窗外碧蓝的天空和清爽的海风拍拍脸颊点点头给自己加油然后打开房门迎接新的一天。
    可是每次想要更接近他的时候心里就开始变得紧张起来,就算打一声招呼都会让我胸口小鹿乱撞,一时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好,不由自主地就挤出来一张像被人欠了几十万块钱一样的臭脸。好多次我强迫着自己对着小晴的问候挤出来一些笑容,可是都觉得非常别扭,那一定是连脸庞都扭曲了的苦瓜干类型的怪异样子。我无数次一边在他面前表现得好像非常不在意的快乐模样,一边眼角还是偷偷地往他那头看,像我这样子一定会给小晴带来很多困扰吧。
    都已经快过了一学年,我还是没有能接近小晴一步,因此我觉得非常苦恼,而且一天比一天痛苦,但是每天能见到他的身影出现在校门口就觉得非常幸福。
    “泽雅也这么迟嘛,那么一起回去好了。”
    我几乎放学后都要去练吉他,因此回家的时间会稍微迟一些,经常会在校门口碰见小晴同学。后来这种偶然变成了必然,能装作偶然路过而在校门口碰巧遇上的样子和他一起回是一天里最快乐的事情。现在想想,那时的我居然会长时间地躲在校门口粗大的凤凰树后如此算计某个男生,实在非常可怕,不知道的人一定会以为我是个变态。
    但是总是不知道小晴同学是从哪里回来,为何这么迟才回家。音乐社的话,他不是早就退社了吗?
    “不如,这次还去便利店买饮料吧。”
    “啊!……嗯!好的!”
    夕阳下山后的空气比较凉,连天空的暖色调也变得有些虚弱无力。我就像小狗一样乖乖地跟着他走在流风拂过的街头小巷里。
    望着前方推着自行车的背影,我们之间总有一段不近不远的距离,就像现在这样。我好像无论如何都跟不上他前进的脚步,不能和他并肩而行。只能看着他在逐渐黯淡下来的夜幕中孤单地一人前进着,就像在引导着我前进的方向一样,默默地走在我的前面。好几次我都想要求乘他的自行车,那样和小晴的距离一定能够缩短许多。但是最终没有说出口,我并不知道这样的要求是否合适,而且那样的话和小晴呆在一起的时间一定也会随着距离的缩短而减少很多。
    “到了,就是这一家。”
    “那么快就到了啊。”
    “这次泽雅想喝什么呢?”
    “我要……先看看,要不你急的话就先回去吧。”
    我的脸色一定变得难看且不自然,要是小晴真的听了我的话后先走了,我一定会后悔到撞墙的。
    “我等你就好。不过泽雅应该是细心的女生吧,好像挑了很久喔。”
    “这个……这个……还是这个呢?……”我心不在焉的样子。
    “我在门口等你。”
    并不是我没有看中任何饮料,实际上我心里早就有个大概——一同要牛奶咖啡的话,会让他察觉我有不轨企图;要是喝清茶或者酸奶,本来放学后已经饿了,再促消化的话万一肚子不争气地发出咕咕声那我的形象就完全毁了;要是喝矿泉水,总有种情淡意薄的感觉……
    就像游乐场里玩标靶射击的游戏,目标一个接一个地被放倒,最后仅存在我视线里的只有可怜的甘蔗汁,在便利店里日光灯的白光照射下呈现出一股悲壮感。
    天色已经暗淡下去了,西方阴暗的云面上还保留着一些暗红色的余韵。我走出门口,他望着深蓝但还透着一丝粉色的天空发呆,好像在期待着什么事情的发生。这几天的天气非常晴朗,可以原封不动地看见天空的颜色。
    “我回来了。”
    “喔,泽雅依然是甘蔗汁嘛。真的那么喜欢喝吗?”
    “小晴同学也不还是牛奶咖啡吗?”
    “哈,只是偶然的,偶然的而已。”
    “才不是,哪里有人‘偶然’次次挑中同样的饮料啊!”
    “被发现了啊,我只是比较喜欢喝这个。”
    一路上他依然像在急切地追逐着什么,我依然跟在他身后,我们依然是一前一后地回家,风依然异常轻快地吹进那道小巷里……世界依然按照原来的样子转动着,我却怎么也找不到改变它的方法。

IV.
    我觉得自己实在太不可爱了——服装搭配的老土随意、对于女生而言差得不能再差的学习成绩、率直得过分的性格、无可救药的天然呆……虽然最后一点可以被列为可爱要素之一,但是总觉得小晴不会喜欢那样的女生,结果连这仅有的一线希望也被我自己抹灭了。
    烦恼远远不止这些,当我在办公室里班主任的办公桌上发现了小晴的转学申请时,惊讶得差点没有失声叫出来。相比过去了很久的期中考成绩,现在的我更加在意那张转学申请。
    离校庆的时间越来越近,我练习的时间越来越长,回家的时间也越来越晚。临校庆前一天晚上我将近八点才回家,这时候小晴肯定早就回去了。
    不能和他一起回家让我心里有些失落,后来我安慰自己,以后的时间还很长,就像姐姐说的不能焦躁一样,等过完校庆一切都能恢复正常的,于是慢慢地安心了许多。
    尽管如此,我却又不免还有些担心,我的吉他虽然能勉强跟上大家的速度,然而音符中却掺杂了某些犹豫不定的因素,变得不纯粹起来,如此一来声音显得生硬,就像是我在强迫着自己的指尖让吉他的弦发出声音一般地不自然——这只是我自己的感受,我努力想找出导致这股不和谐因素的原因却发觉无从下手。
    希望能走些不寻常的路,放松一下心情就好。因为觉得那里空气会比较清新,我选择了靠近山边的小路,这里同样能够通往校门口。就着异常明亮的月光,我看见通往山上那扇半开着的锈迹斑驳的铁栅栏边停着一辆自行车,我曾经见过这辆自行车。
    出于好奇,我顺着已经在冷清的夜色下开始变得潮湿起来的林间小径慢慢地走上了山坡,在两侧漆黑的树林和灌木丛之间,那条上山的小径被月光照耀得异常清晰,似乎特地为我开辟出来,引诱着我继续前行。
    突然眼前变得异常空旷,整个宇宙都坍缩在了这个小小的山坡上。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象——夜空在这里一下子变得豁然开朗,银河从南方到北方贯穿整个天穹顶。破旧的风向标嘎吱嘎吱地响着,好像在指引着风的道路。遍地蒲公英怒放,在夜风的吹拂下扬起雪花一般的景色,伴随着星星点点的萤火漫天飞舞,草叶在嗖嗖的风声中如同波浪一般荡漾,透明而青翠。松木淡雅的香气弥漫在清凉的夜色之中,如同梦境一般。
    不远处,小晴坐在一个被废弃了很久的铁架子上仰头望着深邃的夜空发呆,似乎在凝视着什么东西。一时间我不知道是否应该继续靠近,也不甘心就此掉头离开。看见这样的小晴,我的内心深处就有一丝说不出的难受。
    大概是风把我身上的气息带到了他身边,他感觉到了什么,回过头来看见了我。如同偷窥时被当事人发现一般,我的心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重重地捏了一把,剧烈地跳动起来。
    “小小小晴同学。对不起……”
    “原来是泽雅啊,怎么那么晚还没有回去?”
    “小晴也一样。我,可以坐在旁边吗?”
    “当然可以。”
    突然能到达如此之近的距离,这是真的吗?心跳开始扑通扑通地加速。我如果是一只狗狗的话,那么此刻一定会高兴地汪汪叫然后摇着尾巴飞奔过去;如果是一只猫咪的话,也一定会过去蹭他的裤腿在他的两脚间传来穿去然后喉咙里发出咕噜噜的声音吧。
    ……真是超级傻瓜一样的幻想,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生,觉得自己真是太差劲太逊了。我拼命按捺住剧烈的心跳,装作平静的样子走过去坐在他身边。
    “居然能找到这里,很不赖嘛,一点也不像转学过来的样子。”
    “呵呵,只是你的自行车出卖了你。”
    “泽雅是因为练吉他才迟回家了的吗?”
    “嗯。”
    “你真努力。”
    “啊!”我的脸颊莫名其妙地猛然升温,“哪,哪里,怎么,其实,也没有什么。呵呵……我,很笨的,总是……总是跟不上大家的节奏,就算拼命练习也没有什么成果。”
    “是吗?我也能稍微体会到泽雅的心情呢。”
    尽管是“稍微”,但胸口一阵憋闷的感觉告诉我自己已经紧张得忘记了呼吸。我赶紧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重重地呼出来,心跳由于这突如其来的无节奏呼吸变得更加剧烈。
    “啊,是……是吗?小晴同学……那个……以前也是音乐社的成员吧。”
    “嗯。”
    “为什么又要退出呢?”
    “只是因为和你现在一样,拼命练习也没有什么成果,后来只好放弃了,所以我很佩服你呢,能向着自己的目标一如既往地前进着。”
    “我……很逊的,我其实有时候觉得很茫然,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就算最简单的事情也决定不了。”
    “是吗?泽雅和我一样啊。”
    居然和我一样吗?或许谁都是一样的吧,对于自己的未来总是抱着未知的心理,怀着探究一切的精神在人生的长河里慢慢地向前行进,即使痛苦不堪也依然微笑地忍耐着。
    “看不出来,小晴也会茫然啊。”
    “嗯,确实不知道应该怎么做,好像漫无目的一样。有时候尽力去掩饰这样的感觉,又觉得自己很虚伪。”
这就是所谓的“谈心”了吧,如此之快的进展令我颇感意外。微风撩开了他额前的头发,碎发下深邃的双瞳在月光的反衬下凝结成了透明的银色,变得闪烁不定起来。
    “对了,小晴同学可以算是前辈吧,能告诉我怎么弹才能跟上大家的脚步吗?”我希望尽量谈些轻快的话题。
    “嗯,不过我以前只是贝司手,吉他的话不太精通,但还是能稍微弹弹。而且停留太久了,音质不敢保证。”
    银河“哗啦”的一下子从头顶倾泻到我的心里,夜空的星光悄悄坠落落在我的周围,然后脆裂成肉眼看不见的细微的粉末,犹如无数银铃在黑暗中喃喃细语。我不敢相信自己的吉他居然能发出这么美妙的音色,他指尖上的技法让我吃惊,怎么也不像是“不太精通,稍微弹弹”的样子。
    太好了,选择这样的社团果然是正确的!我真佩服当初自己的果断。有着这样的共同语言令我倍感欣喜,他的目光却渐渐变得有些迷离。我隐约觉得他进入了某种境界,令他抱着怀念的心情追逐着一些逝去的东西。动人的旋律从他指尖流畅地跳出,像在浓厚粘稠的巧克力里加下了芳香的榛子碎末一般溶化在厚重的黑夜之中,契合度之高令我惊讶万分。
    我逐渐产生了一种难以言状的感觉——也可以说是直觉——这首曲子一定不是第一次出现在这个小山坡上,心里又开始莫名其妙地难受起来。
    过去有没有人像我现在一样坐在一边倾听呢?如果有的话,应该是个可爱的女生吧……
    “那家伙呀,可能早就有女朋友啦。”
    琳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
    “今天,就到这里吧。”我在分开的十字路口前对他说,“谢谢你今天陪我说了那么多话。”
    “嗯,再见,晚安。啊,对了……”
    他好像有什么话想对我说一般,我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一股暖流又涌上脸庞。
    “今天,谢谢。”
    “哪,哪里的话,是我自己来的。”我慌忙应付着,心间传来微微的失落感,连我自己也搞不清。
    晚饭很不错,是咖喱鸡翅、虾仁炒蛋和大骨汤。我却一点食欲都没有。
    “泽雅,今天怎么了?”妈妈察觉到了什么,“以前的话,你总是喊着‘饿了饿了’然后狼吞虎咽的,是不是今天又被老师批评了?”
    “没有。”我回答,“就是觉得有些不舒服。”
    姐姐说:“可能是因为最近学习压力大,而且到校庆了,要排练演出吧。那可是很累人的。今天就让泽雅先洗澡吧,看样子她很疲倦哎。”
    我知道姐姐是在为我引开妈妈的注意力,有这样能理解自己的姐姐真的太好了。
    浴室里的花洒喷出温暖的热水,而我却觉得身子正在逐渐冰冷下来。刚才山坡上的对话、小晴温柔的语气、告别之际的声音……一字一句都溶化在周围柔软的水汽里,萦绕在我的耳边挥之不去。
    “小晴同学今后就做我的吉他顾问吧!”
    “明天就是校庆日了啊。”
    “那并不重要了。”
    “这样说真的好吗?”
    “没关系。以后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可是我后天就转学,已经办好手续。”
    “那么,能教多少就算多少吧。”我故意弄出了很大的动静,却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掩饰什么。
沉默了一会,他问:“泽雅是转学过来的吧。”
    “嗯,已经转学过很多次了。”
    “泽雅很厉害呢。我从来都没有转过学,这是第一次,所以心里有些不安,想着问问那是一种什么感觉。”
    “其实,其实,转学一点也不好玩。嗯,就是说,总是要突然离开一个好不容易有些熟悉的地方到很远的地方去,经常突然站在新的起点上,有些不知所措,往往觉得没有认识以前的同学,马上就要面对新同学,最后弄得好像谁都不认识似的。所以,所以,小晴还是不要转的好,真的,不要转比较好……”
    像是在极力劝阻他转学一般,乏力感慢慢布及全身,我的声音已经被掩埋在周围的风声中。像被水呛了一般的感觉涌上喉咙口,酸楚的气息从心头冲上鼻尖,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把它压制着,不能让旁边的男生看见我这样差劲的样子。
    吉他声停了,世界上所有的声音仿佛在这蒲公英的山坡上完全湮灭,和上一个瞬间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周围沉寂得可怕。
我想我所想,他思其所思。
    ——对不起。
    许久之后他终于抬起头来,仰望着头顶灿烂的星空,好像在凝视着什么一般轻轻地叹了口气。这是至今为止他说出的最饱含思绪的话语,悲伤异常。
    听者一定另有其人,即使他能这样看着我的话……那也只是我奢侈的幻想而已。
    “明天……我希望……明天,小晴同学会来看校庆演出。”我竭尽全力维持着我们之间的对话。
    “嗯,怎么说也是重大庆典,我会去的。”
    “演出结束后,可以继续一起回家吗?”
    “好的。”
    夜晚的天空比白天还要灿烂华丽,这里的星星比任何地方都多,凝聚成了堆状。月亮把云层反射出了一片白光,夜鸟的黑影在银白的轮廓里不时穿梭着,直冲上蓝黑的天幕,混杂在五颜六色的星之海洋里,然后在一片片投射出光芒的云端和无数亮丽的星云的缝隙中消失殆尽——
    我终于看见了那种转瞬即逝的景色。

V.
    校庆日的演出虽然不是非常成功,但是也不算坏,至少我能和队友们的节奏保持一致。演出完毕后我马上背着吉他赶到校门口,小晴已经在那里等着我。
    “弹得不错,是找到感觉了吗?”他一见面就开口道。
    “嗯,谢谢你。”
    “不用谢,没关系的。”
    “今天,还去便利店吗?”
    “好的。”
    昨晚在床上翻来覆去好一阵子后,我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甚至觉得我十六年的人生仿佛因此而生——乘上了梦想的风的今天,一定要说出那句从未说出口的话。
    就在上午,我和诗婷还在教室里聊天。
    “下午就要校庆表演了呀,泽雅加油,我看好你哟。”
    “啊?什么?你刚才说了什么?”
    “唉,又在想着小晴啊,你不是说他答应一定会去吗?”
    “嗯!是的!”
    “你今天心情好像真的不错。”
    “嗯!”
    “落差太大了,要是小晴看见这样的你,说不定会被吓得跑掉的。”
    “是——吗……”我对她的调侃毫不介意。
    她像幡然大悟一般捂着嘴:“不是吧!难道说你们之间已经发生了什么了吗!”
    “准确地说,是即将要发生什么!哼哼!”我朝她鬼马机灵地笑了笑,“有必要那么惊讶么,昨天隔壁班的阿源不是也向你表白了吗?”
    “但是,那不同嘛。”
    “从阿源的角度看来,没什么不同的。”
    刚才在洗手间里,我不断用冷水冲洗着自己的脸颊,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点点头,咬咬牙,暗自下定决心。
    加油!泽雅!
    “泽雅今天又喝什么呢?”
    “嗯……我想,今天还是要这个吧。”
    “今天挑得很快啊。”他有些不可思议。
    “我们要这两个,谢谢。”我拿着两罐牛奶咖啡走向收银台,“这次请让我付账。”
    “那我就不客气了,多谢款待。”
    “今天,喝完再走可以吗?”
    “嗯。”
    他很爽快地答应了。我们坐在便利店的椅子上,慢慢地喝着面前的饮料。我的心里忐忑不安,而他的目光则显得没有在这个空间里的任何一处聚焦,好像在思考一些离我很遥远的事情。我们就这样静静地面对面坐着,任凭时光从我们的眼前静静地流淌过去。气氛越来越沉重,我的身体也越来越僵硬,直至不能再忍受多一秒。
    “我们走吧。”我提议道。
    “不喝完再走了吗?”他对我态度的突然改变感觉到意外。
    “今天好像家里的事情有些多,对不起。”
    “哦,这样啊,没关系。”
    这些天来总是这样,想说什么,但是却怎么都不能从脑子里挖出合适的词汇,也找不到能顺利进行的谈话点。一开口反而变得更加没有头绪,语言就开始变得混乱起来,有时候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原先想要表达的意思也已经被扭曲得不成样子。
    路边草丛里的清虫又开始忽长忽短地鸣叫起来,看着前面的背影,就像一人在夕阳的天幕下孤独前行,排拒着我的存在,即将消失在慢慢降临的夜幕里。我不由得想象——如果从远处看,我们的侧影一定在灿烂的晚霞映衬下显得格外清晰。
    我突然担心要是有一天我终于跟不上他的脚步的话,他的身影终于在前方变得越来越远,最后终于消失了的话,我应该怎么办呢?心里七上八下的,一直在想着怎么开口,手中的咖啡罐子被握得凹下了一块——要是现在还不说,那以后几乎就没有机会了。
    我不由自主地伸出的指尖触碰到了他的脊背,他像吃了一惊似的回过头来望着我。从那蒙上一层雾一般的眼瞳里,我看见他好像在我身上搜寻着什么东西,即使默默无语但我顿时明白——
    他希冀的并不是我的面孔,而是她的面孔;他所等待的不是我,而是某个我根本不认识的女生。
    内心非常痛苦。不知道小晴是否这样想,但他的表情告诉我确实如此。
    “怎么了?”他的声音坚定、温柔而又带着悲伤,兴许还有少许失落。
    “啊,我,不……没……没什么……”
    在一股强烈的斥力下,我居然一个字都说不出口,慌忙缩回手退后了两步,把目光移到了一侧的角落里,身体在他的注视下变得像木头一样僵直,非常不自然。这种莫名其妙的样子一定会被小晴讨厌的吧。
    “嗯,那么……回家吧。”
    一股惊恐的感觉迎面袭来。鼻尖一酸,我眼里涌出的泪珠顺着脸颊快速地滴在地上。我连忙用衣袖蹭着眼角,然而泪水一发不可收拾,一直到把我的衣袖完全濡湿,呈现出一块深一块浅的泪渍,非常难看。
    “泽雅,到底……”
    “没什么,没关系的,对……对不起。请,等……等等我,没关系的。”
    似乎和小晴一同分享了他内心深处的悲伤,我的肩膀颤抖不止,我并不知道我是在安慰谁,一边反复念叨着“没关系的”,一边像小孩子一般一直哭个不停,他则长久地和我面对着,等我停止哭泣。
    剩下的路程无论他走得多慢,我还是跟在他的身后,就这样拖拖拉拉地走回了家。
    总是看着远方的男生,他心中的感受让我觉得难以琢磨。我是一个跟在他身后伴随着他的影子,他凝视的地方根本没有在我的世界里出现过。
    ——我和他看见的天空已经不同了。
    又有一个声音发自内心地如此排拒着我。如同获得了预知能力的魔法少女一般,我十分明白无论现在还是将来,我根本不可能和他在一起。
    所以那个晚上,我什么都没有能对小晴说,即便是那最短的一句话也没有能说出一个字。尽管和他之间的距离已经让我隐约感觉到与他在一起的可能性就离我只有一步之遥,但是当他凝视着远方的天空时,我就会发现那仅仅的一步离我是多么的遥远。此刻的我十分明白,小晴一定是在守望着某些深深地埋藏在自己心底的东西。他目光中心的根本不是我,而是离我非常远的,远得遥不可及的某个人。
    那个人,是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取代的存在。


VI.
    知了的鸣叫声退潮一般地衰落下去,接下来是蛐蛐,再晚一些螽斯的声音就该响起来了。
    在这山坡上能比别处见到更多不可思议的景象。天色才开始暗淡,银河就已经急切地变得明亮起来,山坡下忽明忽灭的灯海夸耀一般地闪烁不定。
    夏日的感觉突然涌上心头。我把那封信折成了纸飞机,然后轻轻地一掷——
    纸飞机先是孤独地顺着山坡往下溜,冲着晚霞最后的一缕光明而去。尔后像猛然醒悟一般乘上了风,抬起翅膀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直冲上纯净的钢青色天空,似乎在快步追逐着那些已经流逝的时间,我注视着深邃的蓝黑中那一点白色,直到它在银河里和无数光点融为一体。
    周围洁白的蒲公英随着萤火和夜风杂乱无章地飞舞,我清晰地看见风的细丝顺着我的指尖悄悄滑过。当我认为可以抓住其中的几缕而伸出手去时,它们却悄悄地绕开,让我怎么都捉摸不透。
    最后,无论是风还是蒲公英都已经远去,消失在遥远的夜空中了吧。
    要是蒲公英也有梦的话,那么她的梦会是什么样的呢?


风之音(二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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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之音(三章)——未来的自己和未来的你

I.
      递交辞职信的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已经堕入了无所事事的生活中。
    好在已经确定在某座遥远的小城市里还有一份工作等着我,这样浑浑噩噩的状态不会持续太久,否则我也许会糜烂在这样的高楼大厦之中吧,就当是结束一段忙碌工作后迎来一个短暂的假日好了。我这么安慰着自己,然后感到几分庆幸。
    最近总是失眠,不知是习惯了夜班还是脑子里成天装着些什么事情,都已经是午夜了还睡意全无,因此我干脆从床上爬起来打开笔记本电脑,百无聊赖地在网上胡乱逛着。反正明天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看累了网站然后睡觉,再来个自然醒那就再好不过了,之前几乎每天都是闹钟强迫着自己起床的。
    这个夜晚寒冷而安静,四周的黑暗中只有鼠标偶尔传出来的嗒嗒声。虽然这样对眼睛不好,但我已经习惯这种黑暗中的一点光明。近日会有降雪,外面的空气已经冰冷得发硬。好像是暴风雪前的宁静,窗外连汽车驶过的声音都寥寥无几。
手指漫不经心地点击着鼠标,打开着一个个网站,然后在不到三秒钟的时间里关掉——我一直在重复着这样单调的过程并很惊讶自己为什么做着这么无聊的事情却一点也不感到无聊。
    不知怎地逛进了购物网站——雅马哈电贝司,型号:BB414,九成新,2000元处理。
    忽然一种久违了的感觉从心底一点点地复苏。仔细思索了一番之后,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曾经有段自称为“贝司手”的时光。
    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去碰那把贝司了呢?从初三毕业到现在已经将近八个年头了吧。
    我自顾自地思索着,关掉了网页。
    对了,那之前还有个能看得见风的女生天天缠着我弹贝司,我们一起上下学,一起走在微风轻拂的小巷里,一起在便利店里买饮料、喝汽水,一起在教室里喝茶,在图书馆里看书,一起去书店,一起在某个夏日的夜里,蒲公英的山坡上,恍惚之间交换了初吻,还有《银河铁道之夜》……时至今日,许多往事已经变得颠三倒四,杂乱无章。
    不过那时候,我大概是非常喜欢那个女生的。我一边这么想,一边透过半遮半掩的窗帘和起了白雾的玻璃窗向外注视着,一点点白色的碎片零星地在昏暗的夜色中飘落,似乎无穷无尽——
    雪。
    再过不了多久,这即将变成蒲公英漫天飞舞的季节。

II.
       大学毕业前几天,我在市郊租了一套两室一厅的小房子,属于杂居楼那种。几天后我踏入房门的那一刹那,突然发现自己除了一张毕业证和一张学位证之外一无所有。
    租房费用之高令我咋舌,还好和我合租的人有两个,一男一女,都是刚毕业的大学生。这两人不但没有不良嗜好,而且连普通爱好似乎都没有,平淡无奇,这对于我而言再好不过。当我预感到自己即将面临睡客厅的惨剧时,他们很爽快地答应我一人占据那间比较小的房间,而他们睡在那间比较大的主人房里。
    我不清楚这样是否合适,但他们好像也希望这样子。于是我没有拒绝,把随身的行李统统丢进了比较小的房间。
灰色的天、灰色的旧城区、灰色的水泥路面、灰色的高架桥……总觉得眼前的世界是灰色的,一切令我感到很不安,这里见不到繁星的夜空,见不到银河,空气中夹杂着令人烦闷的焦灼感,似乎连风都绕道而行。这里有大片人造光源,虽然华丽却炫目得让人精神恍惚,几乎迷失在这一片刺眼的灯火之中。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开始正式为生活打拼,投简历,面试,复试……这样的程序不知轮回了多少次。我觉得自己就像在为了生存而生存,没有一点自主的余地。后来我找到了一份工作,虽然强度不大但是要三班倒,没有休息日,我接受了。
    于是和同租房的那两位也不经常见了,尤其是上中班的时候,从下午四点到晚上十二点,我回来的时候他们已经睡着,我上班的时候他们还没有回家——姑且称这个落脚点为“家”的话。就像他们从这个世界里消失了一样,我成为了这整套房的主人。他们有没有找到工作,找到了什么工作以及未来怎么打算等等,因为知道有的人会把这一系列事情划为个人隐私,为了避免唐突,我从来没有提及。
    但是在早班下班后,或者是夜班上班前,我们三个人都能见面,这样的见面多半是在餐桌上。我们之间的话不多,奇怪的是每个月总有一两次餐桌聚会,类似于释放长期以来压抑的心态。我们在这样的聚会上畅所欲言,无所不谈,如同要把一个月积累起来的心声统统倒出来一般。
    “话说回来,小晴的称呼是有些女性化。”雨欣——也就是这宅子里唯一的女生这样说。
    “向来,我指的是,从以前到现在,大家都这么叫我。”我说,“我也不知道其中的缘由,你们也知道,‘晴’并不是我名字的最后一个字。”
    “那么,第一个这样称呼你的是女生还是男生?”阿波——也就是雨欣的男友——笑了起来,好像在嘲笑我这副婆婆妈妈的样子,“不但称呼奇怪,而且举止也异于常人,为何特地把蒲公英栽在窗台上?”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私自进过我的房间,当我感到有些不快的时候,他说那是我不在的时候,他打扫卫生时顺带把我的房间也一并收拾了,因此看见了我窗台上的蒲公英。后来我又开始对他的义举心存感激。若不是阿波有意无意的提醒,我就不会如此惊异——还没有到蒲公英的花期,窗台上的蒲公英却已经在温暖的室内结出了一点红色的花蕊。
    某天雨欣要加班,所以迟些回来。不可避免地,我和阿波终于在餐桌上谈及了异性的话题,理所当然我被问及有没有女朋友。
    “没有。”我说。
    “真的没有?”
    似乎不相信大学毕业的男生会没有女朋友一般,其实那很常见,他直视着我的目光让我觉得不大自在。
    “真的没有……”
    “你人又不错,没有女孩子看上真是可惜。”
    我笑了笑,算是应付过去了。一人在追问另一人的感情事,另一人却屡屡逃开这些话题,就像躲猫猫一样,而且都是大男人——这样的气氛实际上很古怪,甚至令人觉得尴尬。
    “那么,雨欣,你喜欢她什么?”为了缓和一下这种胶着的空气,我决定稍微试探一下。
    对我异乎寻常的态度,阿波起先有些吃惊,而后变得有些欣慰。
    “她人挺活泼。”他说,“我总是觉得她的思维很活跃,而且对外界的感觉异于常人,比如说用鼻子嗅出季节的变迁那样的——这个,你明白不?反正事实就是那样,季节是能用鼻子闻到的。她就像我的另一双眼睛,让我看得见一些我本来无法看见的东西。”
    “这样啊……”
    我双肘撑在膝盖上,直直地盯着浅黄地板砖的地面,眼前出现了一个模糊的影子,我试图让目光聚焦,希望能看得更清晰一些,但那影子似乎本来就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看过去一般地朦胧。我只好作罢,又实在想不出更多的词汇和更有吸引力的话题,阿波兴致勃勃的热情也逐渐消退。房间里的空气又开始慢慢变得沉重,令人觉得呼吸有些困难。我很庆幸大家都不会吸烟,否则再加上烟雾的熏陶,我一定会窒息在这狭小的空间中。


III.
       我的工作单位,是一家为好几个国际性大公司代工饮料瓶的企业,职务是QC那一类,也就是质量控制,但是和我的专业八竿子打不着。
    工作伊始我觉得这份工作虽然单调,但很需要忍耐力和判断力,后来又觉得此类工作的结果与工作过程绝对一致——要是某一批次的产品出现了同样的缺陷,那么问题就一定出于自己的疏忽或者判断错误,这点毫无疑问。简而言之,只有“对”和“错”,“可”和“不可”,由此看来这工作也算是挺简单。
    每天上下班我都要经过一片高楼住宅群,看上去好像新建的样子。与同事偶然的聊天中,我了解到那些房子的价格大概在万元左右一平米。如此之高的价格非但没有令我觉得惊讶,反而慢慢地演变出一种强烈的、想要接近那里的愿望,以至于有一天早上起来我用冷水洗了一把脸之后,突然以为自己好像并如同初到之时那么讨厌这座城市了,甚至产生了要在这里一直生活下去的念头。
    我最喜欢在半夜下班后乘着夜行线路的公交车经过市区周边的高架桥时,伴随着汽车上坡时有节奏的车厢震动,看着附近的高楼群在夜色中的不断移动着黑色的庞大身影的样子。这里还有可能见到孤独地穿行于其中的夜行轻轨的灯线,有时远处还会出现飞机忽明忽灭的航空指示灯。
    虽然自己常常身处于黑暗中,彼端的世界却明亮得让人费解,好像城市简单地被光与暗一分为二似的,让我不时产生要前去探究一番的欲望。这时的夜行公交车厢里往往只剩寥寥数人,我是其中之一。连续工作了八小时甚至更长的时间之后,虽然身体疲累但总有一丝充实的感觉。因为总是忙于工作,我常常觉得时间不够用。对此我不止一次抱怨要是每周有半天的休假就好了,然而抱怨完的第二天我又会义无反顾地走进那间以蓝白色为基调的办公室,坐在电脑前打开品质控制系统开始新一轮的工作。
    这里的冬天会下雪,这成了我最难熬的时节。我喜欢雪景但苦于随之而来的寒冷,尤其冬天暖气坏了的那几夜,办公室简直如同冰窖一般,戴着的手套似乎没有起一点作用,十根手指毫无知觉,我不断地搓着手,真担心太用力的话会活生生地折断它们。
    突然听见有人在轻轻叫着我的名字。
    “小晴,那个,其实可以这样来取暖的。”洁宇握着一个装满热水的瓶子对我说。
    我才发现废瓶也并不是毫无价值,至少废弃的耐热瓶可以让我在这样寒冷的办公室里安然地度过一个晚上。捂着灌满了热水的耐热瓶,我的双手总算开始慢慢恢复知觉。我因此很感激洁宇,在这样孤独的工作岗位上好长时间都没有这样温暖的感觉了。
    虽然洁宇迟我两个月被分配进品质控制部,但是她却在我之前发现了这种取暖的办法。对此我称之为创意,然而每次提及这个词语时总会觉得有那么些自嘲的意味。
    “天气好冷啊。”她轻声地抱怨着,“为什么还没有人来修暖气呢。”
    “不知道……”
    “不如喝杯茶吧,小晴要吗?”
    “好的,谢谢。”
    喉咙有些发麻,如果没有热茶的滋润还保不准变成什么样子,我才发现自己好像很久都没有和谁如此畅谈过了。虽然洁宇目前对于我而言只能算是陌生人,我们却不停地聊了将近半宿,无所不谈,无论是对学生时代的琐事,家里的情况,还是对生活的看法……虽然一切话题都不算非常特别,仅仅是些单方面的个人经历,但是我们聊得非常投机。
后来我们交换了手机号码。大概一周后我发短信约她出来吃饭。
    下周同样时间,她约我去同样的地方吃饭。
    再下周我们换了一家餐馆,我请客。
    又过了一周,她请我到她的寓所吃饭,她亲手下厨。
    ……
    我才知道为何约会时往往要安排一场饭局,在餐桌上一切的话语都显得自然而然。就这样在反复的邀请与被邀请之中,我们之间的距离逐渐被拉近。

IV.
    洁宇是那种女孩子,黑色粗框的眼镜,时常扎着双马尾,并不像大城市里的女生,粗看上去有一种朴素得太过分的感觉,不客气地说的话——显得有些老土,但是久而久之会愈发令人觉得舒心,她的五官非常端正且精致,虽然话不多可举止言谈都中规中矩,平时也从来不会为了吸引众人的目光而衣着暴露,是个低调而含蓄的女生。姑且放下上得厅堂不谈,她下厨的手艺却是一流的。
    后来我甚至在她的寓所里住过两次,一次是部门聚会时喝高了,另一次是由于要应付年终第三方审核,加班到半夜两点。
她早晨把两片面包摊开,再小心翼翼地放上芝士和火腿,最后合成一片三明治的动作我依然历历在目。关于她我有很多记忆——用餐时可爱到完美的动作、修剪得整齐且精致的樱色指甲、沾了自来水后好久还依然冰凉的手指、握紧了物体就很容易出汗的掌心、发梢之间泛出的薰衣草味伊卡璐洗发水的香气……无论是上班前的问候,下班后的道别,还是一起吃饭时互相往对方碗里夹菜的动作,并排坐在她寓所里沙发上看电视时不经意地靠近的时候,我很清楚我们彼此都希望两人之间的关系能更比朋友更进一步。
    然而我们都没有提出更进一步的交往要求。她的原因我无从考究,依个人的主观臆断,我觉得是因为她性情本身如此。我清楚她很喜欢我,并且可以很快到达那种称之为“爱情”的程度,我也很喜欢她但我觉得自己无论如何只能停留在喜欢这一层面上,于是热情会消退得非常快,这于她而言非常不公平。思考良久,我认定这就是我们之间喜欢对方的某种感情差距,虽然不知道是否应该称此种推卸责任一般的说法为“自私”,可这样的推论确实基于我自身的现实感受。我诧异于自己会变得如此现实,现实得得能够驾驭自己的感情,随后不免感到一阵空虚。
    初春的一天,天气依然寒冷。我踏进洁宇的寓所时才发现好久都没有来这个地方了。上次来的时候天气冷得要开足暖气才能令人心安,我清晰地记得那时铝合金窗户的四角上因为温差的原因挂满了细细的水珠。
    “今天为什么和大伟吵架了?”我刚坐在沙发上,她就问我。
    大伟是隶属于生产部的同事,今天我们因为一批问题产品的去留问题发生了分歧。这批产品出现在交接班的间隙,虽然数目不算非常大,但还是有一定的分量。时值工厂正在没日没夜地赶货,处理掉的话势必会影响交货进度。他的意见是按照内控和外控的程序让步放行,而我的意见是:这批产品出现问题的严重程度不同,如果要放行必须把问题严重的产品挑拣出来,而按时下的状况而言人手根本不够,还会间接性地增加生产成本,因此最好的处理方法是请示上级报废。我们各执己见,后来冲突愈演愈烈,直到人事部的人赶到之后才调停了这件事。那批产品最后还是报废处理掉了。
    “可能是因为工作作风……或者说工作理念有些不同。”我回答。
    洁宇穿着白色的高领毛衣坐在我身边,看上去就有种柔软且温暖的感觉。电视里的新闻播报员面无表情地侃着今天的新闻,我们的思绪都没有在眼前的电视机上。
    她像在脑海里筛选着合适的词句一般思考了片刻后问:“其实,你有想过回到小时候吗?”
    我望着阴沉的窗外,含糊其辞:“我也不知道。”
    “还真是迷茫的孩子。”
    迷茫。
    孩子。
    有种掩饰着的内心被突然揭开的不安感,她该不会是在讽刺我吧……我心想。
    “不过,我也常常觉得非常迷茫,有时候真的不知道应该往哪里走比较好,只好顺其自然。过去还是小学生的时候,老师出了作文题目叫‘梦想’,我一点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写,因为我从来就没有考虑过将来那些虚幻得摸不着的东西。”
    “后来我被罚站了,嘿嘿。”她自嘲一般地微笑起来,“所以,我往往有个落脚点就很开心,因为可以暂时停留一下,不用考虑那么多未来的梦想之类的了,就像现在这样。”
    洁宇双手抱膝端正地坐在沙发上的样子充满了知性美。我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总是觉得自己很没干劲很不思上进的样子,但是一觉得累了的时候还真有些想回到那无忧无虑的生活中去呢。”她盯着我的脸,“小晴呢?小晴的梦想是什么呢?”她的眼睛很大且犹如秋日的空气一般清澈,令我觉得不可思议。
梦想……
    不管什么时候,我都在努力地在这变幻莫测的大千世界里寻找着自己的位置。然而梦想究竟为何物我从来就不曾仔细思索过。我时常会产生一种自己不能适应自己的感觉——并没有想着要去追逐什么,但被内心的某些莫须有的愿望所强迫而继续走下去,根本就不知道自己何去何从。无论从喧哗的车站离开后、坐在椅子上起身之后、早上刷完牙转身走出洗漱间的时候……我都会觉得即使现实的我已经离开,刚才那个疲惫困倦的家伙还呆在原地一动不动。
    这样的感觉日复一日地强烈。这就是我的人生——我这样想着,近似于敷衍了事。
    “明天我就回家去了。”不久后的一天洁宇在热水间的拐角处悄悄地对我说。她耷拉着脑袋的样子就像犯了错误的小学生担心受处罚一般。
    “为什么好好的就走了?不是已经快要升职了吗,那样就不用熬夜了。”
    这异乎寻常的决定令我觉得难以置信。似乎害怕我的诘责,她轻轻地道了一声“对不起”,并没有回答我的疑问。
    “我非常珍惜一起度过的时间,小晴在我的心里应该会永远占据一块位置吧。”
    “小晴是个温柔且优秀的男生,在一起的短暂时日里,我每天都会变得更加喜欢小晴,甚至于每条短信都会让我或喜或悲,我常常感叹人还真是有感情的动物呢。可是无论如何,我想向小晴表达心意时,总是好像永远也无法表达清楚。”
    “现在才发现,原来这个陌生的城市并不属于自己,因此,好像有点累。”——这是她离开前给我的最后一条短信。

V.
       对于高中毕业后开始的大学生活,我自己的感觉只是从一个陌生的城市堕入另一个更加陌生的城市,而且这里的人都冷漠而不易接近,本地化的气息非常浓厚,让我觉得自己正在被排挤着。
    新学期第一天晚上,我望着阳台外校道两侧那连成一线直通远方的橘色路灯光点,远处传来的机动车马达声、喇叭声,夜航飞机带着航空警示灯的呼啸声,校道上人群的喧嚣声,附近宿舍电脑音箱中传出的音乐声,洗澡间里刷刷的冲水声汇聚在一起,慢慢地越来越清晰,随后堆积在我的脑海里。我内心的声音却并不能融合于其中,就像油和水一样彼此分隔。
    一种被整个世界孤立的感觉突然涌上心头。周围的黑暗中传来了舍友们均匀有致的呼吸声,我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地想着。反正自己也不是当年那个一切都不由自主的小孩子,是时候该有这样的力量了。至少目前我所在的地方就是凭着自己的意志和力量才到达的,以后也应该能凭借这样的力量到达任何地方。
    像是在下定决心一般,我十分渴望回到那里,哪怕是孤独一人也要继续走下去,这是必须的,我并不会在这里久留。
    讲台上的教授约摸三十五岁左右,传闻是全校最年轻的教授,大学教师按照这个年龄而言,多数应该只处于讲师的行列。工作严谨,富有亲和力,举止言谈幽默风趣……这些优秀特质为他带来了很高的人气和支持率。此时他正在大谈特谈设计专业的前途。于我而言他似乎讲的过于夸张——其实直白说来应该是势利更为恰当——我以梦想为名学习艺术,心目中崇高的艺术和金钱挂钩之后便显得黯淡无光,甚至令我产生了不安的感觉却道不出个所以然来。想想那也无所谓,立足点不同,彼此之间便没有必要相互大惊小怪了。
    本来认为我们之间格格不入,后来他说自己也不是本地人,妻儿都在很远的地方,他本人只是由于任课的关系工作调动而已。我突然又觉得我和他之间由于产生了某些共通点而开始变得关系融洽起来,颇有些同病相怜的意味。
    大学时的我常常不务正业,每逢遇到自己认为并不重要的课程时就会跷课,偷偷地待在图书馆里看一整天的书,或者去听中文系的课。曾经我认为这种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做法有些欠妥当,后来慢慢地就习惯了。大学就是一个全面发展的契机,我的艺术传媒与设计专业与文科类也并非没有一点关联,相反地,关联非常大。
    我参加了足球社,也开始了正式的社团活动。若某日晚上没有选修课,我就会在下午参加活动,逢周六日下午则是必然的出席。如此一来便不至于有空闲的时间胡思乱想,居然能够或多或少地冲淡一些过往的回忆,反倒令我能更快地融入大学生活并且渐渐地开始和周围的人有了一些接触和了解。
    我认识了许多本系和外系的同学,但后来都由于并不怎么在一起和光阴流逝的原因,关系逐渐变淡,最后甚至到了连名字都记不清的地步,不过同宿舍的那三人却与我成为了关系密切的朋友。若次日没有课的话,熄灯后我们会躺在床上或者坐在阳台上聊着各种各样的话题直至深夜。一些人生观和价值观在我脑海里慢慢改变,对此我曾经觉得有些茫然甚至惶恐不安,生怕自己有朝一日会变得面目全非,但是后来当我逐渐接受了这样的改变时,觉得一切不过如此。
    十一国庆假日前夕的某天下午,我蒙着沾湿了凉水的毛巾仰头瘫在球场边的石凳上休息的时候,身边一位外院的同学突然感叹般地说了句:“广州,怎么去啊?”
    “火车,最快的大概也要坐那么一天两夜。”有人回答说。
    “真远。”
    “或许也不用那么久,为什么要去那边?”
    “那个,因为……”
    远处传来了教练刻薄的声音,其实也就是个高我们两级的学长。
    “新来的,不许偷懒!”
    “是!”我们条件反射般一跃而起。
    我也曾经在那些高楼大厦中打过几转,每每抬头看的时候,总觉得周围的高楼像要即时垮塌下来一般地眩晕,自己在这些钢筋混凝土的巨大怪物面前显得微不足道。将来的生活是否和这些高楼有关,虽然连我也说不准,但总觉得自己的目标并不在那里。望着那些好像永远也无法触及的高楼顶端,我想,再往上应该就是呼啸的风,哪怕是一丝云都会被狂乱地撕扯着而后灰飞烟灭。
    但是,天空的颜色应该是很纯净的吧。
    路面上随处可见废弃的包装袋和口香糖残渣,路灯柱上和公交车站里常常能发现乱粘贴的宣传纸,在车上也经常见到文质彬彬的西装革履者和提手袋的大妈用粗俗的语言对骂得不可开交……我切身体会到现实和理想之间的不同。本来城市应该是文明的象征,那才是书本上所说的,但这些异端举止仅仅是这偌大的世界里存在的万千种不同行为中的极少数。要是从茫茫宇宙中的卫星或者是更遥远的星体上看下来,作为这个细微的蓝色星球里更加微小的一份子,我又正在往什么方向前进呢?
    这些令我浮想联翩,而后怀疑自己是因为罹患某种精神疾病才不着边际且毫无逻辑地胡思乱想起来的。
    大一那年的冬天我有了真正意义上的女朋友,是在中文系的课上认识的,一个比我大一岁,家在沈阳的女孩。
为了避免中文系学生们诧异的眼神——他们对待外院前来听讲的学生时眼光总带有或多或少的排斥感,这令我有些紧张,也可能是我自己过于敏感。因此我经常坐在教室的后三排,而且离人群远远的,以表示自己仅仅是个异端分子,无论是作业还是点名什么的均与我无关。
    她是她们班的课代表,常常在上课前代收上次布置的作业。有一天她从后排往前排收作业的时候向我伸出了手。
    “什么?”我愕然。
    “作业!”
    “我不是你们系的。”
    “那为什么要来听中文系的课!”
    “对不起,只是觉得想听听。”
    我之所以钟情于中文系的课程是因为我希望能在这样的课上听见某些我想听见的东西,至于那到底是什么我心中也完全无数。
    “行,记着你了。”她露出了威胁一般的坏坏的笑容。
    炒鸡蛋和入少量酒口感更佳、咖啡八十五度时最好喝、手被冻了不能马上用热水泡、甚至挤公交车的时候应该从门边上车……事实上有很多生活中的事情都是她教会我的。
    大三那年我们选了同样的选修课程。逢周三下午下课,我们就要匆匆忙忙地赶到食堂吃晚饭,再赶场一般直奔选修课教室,这时候一般离上课还有十五分钟左右。时间非常紧迫,吃饭往往会变成不顾一切地往嘴里塞食物的竞赛,这种狼吞虎咽的场面令我印象深刻。她的饭量往往只有我的一半,然而每次都吃得比我还要慢。
    为此我几乎每个星期三下午都要敦促她,有些近乎于打趣或调侃:“小司小司,快吃快吃。”
    “什么嘛,小晴你也偶尔吃慢点好不好,小心消化不良。”
    “赶不到上课了。”
    “反正每次到了教室还有十五分钟呀!”
    后来某一天我顿悟,原来她所希望的是两人单独面对面的时间能尽量长一些。
    “总是觉得小晴毕业后要离开我到非常遥远的地方去……我觉得很害怕,十分痛苦,再也忍不下去了。”临毕业前几个月的某个晚上,她靠在我的肩头上哭了。
    “怎么会,我就在这里找工作。”我安慰着她,心境异常平和,下一个瞬间又猛地觉得非常恐惧——我真的想过要去非常遥远的地方,尽管只是一念之间,她敏感的神经已经触及到了我的内心深处。相比之下,对于她,对于我们的未来我不仅完全无头绪,而且从来不闻不问。她今日的惶恐无助和痛苦,我也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我安慰自己说一切只是顺其自然,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既然走到尽头了的话,那只不过是再次回到孤单一人的生活中去,反正自己也早就习惯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毕业临近时她提早回去了,在那里她的家人为她谋了一份非常不错的工作。与她在一起的日子里我尝到了前所未有的欢乐和痛苦,并且第一次明白这个世界的构成并不复杂——所有的事情可以简单地分为两类,一类自己可以控制,另一类是自己不能控制的,感情就是属于不可控制的那一类。
    实际上待到我再有心思回到一个人的正常生活时已经过去了将近一个月,并且如当时所说的那样,后知后觉地在这里找起了工作。临毕业前我的导师请我去他家走一趟,我受宠若惊。
    他所谓的家虽然只是所谓的教职员工宿舍,但也算是非常不错。因为不是长住,所以四周的墙壁除了几幅深奥得令人难以捉摸的画之外均是一片洁白。若不是客厅里的电视机、空调和茶几的话,真的会给人一种家徒四壁的感觉。
    卧室里杂乱无章地堆着许多书,书柜显得毫无用处,很难让人相信这是一个大学教授的住所。我突然从这样的生活环境中看见了我未来的样子,虽然不敢绝对保证就是如此,但我的确有这样的感觉,尽管这种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怎么?很乱吧。”
    “其实也不是。”
    “为了能方便地找到想看的书。”他指着散乱的书本笑了笑。
    我们在客厅里坐下,他为我沏上了茶。仅仅是在杯子里放上茶叶后冲上开水,非常随意。我正想着他是不是在营造一种轻松的气氛,好作为随后某些重大问题的铺垫时,他问我:“你找到工作了吗?”
本来以为性格内向的我在毕业前会遇到许多问题,但目前而言不但并无大碍,反而有些出乎意料地顺利。我对这突如其来的热心感到惊讶,随后一阵迷茫。
    “还没有。”我说。
    “那么,留在学校做助教怎么样?”
    “这个,我也说不清楚。”
    “好好考虑一下吧。如果是你的话,我会很有信心把你留做助教的。”
    我在大学时期的成绩非但不是出类拔萃,而且还挂过几科,后来是教师勉强给了学分才通过的,但是惟独自己受到如此的照顾,我不免有些紧张。或许是看上了我身上有某种特质吧,我暗暗思忖着。
    后来他还和我描述了社会的种种阴暗面和找工作的艰辛等等,并且说作为助教不但轻松而且还能有机会进行一系列的研究和创作,比起外头没日没夜地蒙头工作好太多了。过了几天,我再遇到他时他即时提起此事,急切得几乎令我觉得他是有某些不可告人的目的似的。
    我的回答却并未如他所愿,他对此觉得吃惊。我谢过了他的好意并且感谢他四年来的照顾。
    “那么,自己出去锻炼一下也好。”他无不遗憾地说。
    他给我留了名片。那个助教的职位次日便被别人抢去,据说那些人还差点抢破了头。
    我对此并不感到遗憾,因为毕竟自己已经在这里停留了四年,是时候该往下一个场所前进了。这种出人意料且不通人情世故的壮举或许会令知悉者捶胸顿足痛不欲生,大呼“笨蛋”或者“傻瓜”之类的话吧。
    但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想,正如我第一天踏入这里时所想的一样。虽然相比之下,我的想法过于理想化和情绪化,而他考虑问题则基于现实。不过基于现实也并不坏,因为我和他看见的天空已经不一样了。



VI.
    这句话是我从一个叫做泽雅的女孩口中几乎原封不动地照搬来的。
    她是我读高中时班上的一位女生。有段时间我们之间的关系非常好,更确切地说应该是她似乎曾经在那段日子里非常愿意接近我,虽然问题多多,但却是个如同夏天一般活泼的少女。她总会恰到好处地在我回家的时候出现在校门口,一起去便利店里买饮料,很喜欢喝甘蔗汁,好像还是乐队的吉他手,我还曾经给过她弹吉他的建议。
   无论是泽雅欢喜、惊讶、悲伤的表情,差点告白的那一瞬间,在我面前像小孩子一般哭泣的时候,还有在小巷子里微笑着压抑住自己的感情放弃的那一刻……一切我都非常明白并且看在眼里,但最终却如同一个麻木不仁的旁观者。
介于忏悔和无奈之间——我为这种轮廓模糊的感情下了个定义。我已经说不清楚那时候脑子里为何只有自己的感受,将近七年的岁月流逝已经将那时的自己从记忆中带走。
    “虽然很喜欢小晴,但是我和小晴看见的天空已经不一样了。”
出发前的那一个下午,天空晴朗却刮着很大的风,泽雅在附近的那道巷子里和我简单地聊了最后几句,一边哭着一边微笑着。我一直认为哭和笑这两种表情不可能同时出现在一张脸上,泽雅却用实际行为推翻了我的谬论。父母早在两年前就搬回了原来的城市,离旧址大约四十分钟车程,估计以后也会在那里一直生活下去了。不知道早就适应了因为父母工作的原因而频繁转学的泽雅还有没有在那里呢。
    上班地点,家,还有两点之间那条路,我所有的时间基本在这之间流动着。上完班后就下班,下了班后回来看电视洗澡上网睡觉,节假日因为朋友寥寥无几,也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去,只能窝在这个所谓的家里,继续等待假日之后的上班。
    这种犹如活塞往复运动一般的生活就这样持续了半年多。就在觉得专业知识都快全部交还给大学老师们的时候,我接到了父亲的电话。得知我在这头不如意,他虽然嘴上说要继续努力实际上暗暗地于心不忍,最后托自己的人际关系为我找了一份设计类的工作,算是专业对口,于是来电让我回去就职。
    讽刺的是,居然还会有几个同事把孤独到几近自闭的我作为朋友来看待,这着实令我诚惶诚恐了那么一阵子,然而这样的感动转瞬即逝。
    “今天晚上老地方开火锅吧。”
    “谢谢,我其实很想和大家在一起,只是觉得有些累了。”
    他们本要为我设宴送行,我婉言谢绝。我很清楚熟悉的气味会勾起过往的回忆,这并不受个人主观意志控制,最终会影响自己的思维和判断而变得犹豫起来。在父亲来电之前我并无辞职的打算,可在不经意间说出那句话的时候,我猛地感觉到自己狠狠地扇了自己几个耳光。惩罚居然来得如此之快,我苦笑着。
    与我有过摩擦的那位同事得知这个消息后来到我的座位旁边微微躬下腰,盯着我面前的电脑屏幕说:“对不起了。”
    尽管没有盯着我的眼睛,可于我而言这样反倒更加自然。“没关系,只是当时有一些小误会。”我答道。自从因为那批问题产品的去留问题发生了分歧之后,我们第一次这样面对面说话。并且同样地,我惊讶于我的豁达,这如同回光返照一般——我突然认为我们都是为了同样的目标而努力,只是出发点不同而已。然而当时无论我还是他都丝毫没有认识到这一点。
    写完最后的交接班记录,我心想以后再也不会来这里了,这也算是善始善终,随后觉得这样的感觉其实很复杂,令我觉得费解且道不出任何成因所在。
    当晚约摸八点的时候,洁宇给我打来了电话,我望着手机液晶屏幕上那个熟悉的名字毫无所动。单调的铃声响了一阵子后突然声嘶力竭地戛然而止,阴暗的房间里的那一点光芒顿时黯淡了下去,心头似乎有盏灯蓦地熄灭了一般空寥寥的。我并不清楚我决定辞职一事和洁宇突然的离开二者之间有无关联,大概自己其实一直以来都觉得洁宇是很重要的人吧,我这么想着,可就算接了那个电话之后我又能说些什么呢。
    桌面的闹钟发出微弱的荧光,就像黑夜中细微的萤火虫,尤其引人注目。
    零点四十分。
    仰头对准手中握得温热的啤酒罐口,最后一丝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头的一刻,额头传来了熟悉的轻微麻木感……我呆呆地埋头坐在黑暗中的房间角落里。
    曾经有段很长的时间里,我会频繁地渴望着得到某个女孩的消息,她突然从我的世界里消失,音讯全无。每当内心困扰得难以忍受时,我就会仰望天空,期盼着风能带来一些她的点滴,然后假设着种种可能性以求得一丝安慰,如同为了让自己蓄足勇气后继续前进一般。当后来我以为自己已经有了足够的力量时,便慢慢地不再抬头看头顶的那片苍穹,因为我深切地体会到这么做在给我勇气的同时同样会带来痛苦。
    而我畏惧着这种痛苦。
    后来痛苦变成了麻木。少年时期如此耀眼的星空在如今的我眼里变成了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东西。尽管时有不经意间看见夜空的经历,但总觉只有自己一人漂浮在真正的黑暗中。
    这些年来,只顾一意孤行地埋头朝着连自己也不知道是否正确的方向漫无目的地前进着,我一味地按照自己的意图行事,追逐着那些模糊得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何物的目标,错过了太多的东西,毫无理由地伤害了许多人,傲慢而幼稚。为了掩饰脆弱和胆怯,如同弥补自己的过失一般,我强迫自己在这里工作、生活。在平淡无奇的时间里,悲伤和痛苦在体内四处堆积,慢慢地把我压至崩溃的边缘。
    将自己悉数依赖于时间,信誓旦旦地声称已经学会了遗忘和失去,以为已经走了很远的路,然而回头看看八年前那称之为“起点”的地方,我才发现自己并未前进过一步。冷漠无情的自己同样遍体鳞伤,不堪入目,这样的我到底应该往哪里去呢,最终又能到哪里去呢。
    虽然习惯了孤单一人,可自己为什么就不能为别人带去哪怕是一点点温暖和幸福呢……
    “对不起了。”同事半弯着腰向我道歉。“还真是迷茫的孩子。”洁宇说,“这里并不属于自己,有点累。”“那么,自己出去锻炼一下吧。”导师向我提议。文学系的女孩像将我的肩膀作为绝望边缘的最后支柱一般:“我觉得很害怕,十分痛苦,再也忍不下去了。”“虽然很喜欢小晴,但是我和小晴看见的天空已经不一样了。”泽雅站在了我的面前,“没关系的,请等等我。”她捂着脸抽泣着。
    最后——
    “跟上跟上!”十五岁的女生回过头来向我微笑着伸出了手,还有——“那时候我们一定都释然了。”
    ……
    一切在不同时间不同空间里发生的往事争先恐后地从脑海的裂隙中涌出,浑浑噩噩的大脑已经无法阻止,我只能抱着麻木得生疼的头颅任其愈演愈烈。那些沉睡了很久的事情犹如闪电一般复苏过来,自然而然地连成一线——在愈来愈沉重的呼吸声中,我蓦然发现自己的时间正在逆行着,而且出乎意料地更加顺理成章。
    身体仿佛被撕成了两半,而后又慢慢地变成了两个我,其间隔着一堵空气做成的透明的黑色墙壁。
    “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一个我把头埋得低低的。
    “那不可能。”另一个用锥子一般锐利的眼神直刺我说。
    “这些很容易被遗忘”
    “你就不曾想过做些什么?”这是自问,也是质问。
    “不知道。”
    “这不是理由。”
    “对不起。”
    “逃避吧。”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真是愚蠢的家伙。”
   ——对不起。
    身体在阵阵钻心的刺痛下颤抖着,我听见了一阵低沉的呜咽声,那是发自自己内心的声音。我朝那些飘渺虚无的幻影伸出手去,指尖毫无所触。当然那些是不可能如此轻易地获取的,无论是逝去了的时光亦或是渴望得到的救赎和忏悔。
    鼻尖如同被酸涩的柠檬水浸泡着一般地抽搐不已,身体即将朦胧如同雾气一般不着边际地于厚重的黑暗之中消亡殆尽,窗台上静止的蒲公英却在冥色中愈来愈清晰,清晰得我能从如此之远的距离看清楚那团白色细绒球的一丝一毫。坐在黑暗的房间角落里一动不动地看着时间如同透明的溪流一般从我们之间缓缓地流过,熟悉的风声从空气中渗透出来,萦绕在我的耳际,犹如心灵的呼吸般轻柔且曼妙。
    觉得自己清醒了一些后,我借着昏黄的台灯光摊开了一摞信纸。虽然很清楚这封回信不会被寄出去,甚至连有人看的机会都微乎其微,但是我十分明白此刻的自己必须这样做。

致:雪音
    好久不见,最近可好?
    虽然很多事情还不甚明了,我还并不完全了解成长为何意,但有种强烈的感觉,现在的我身在其中。
我非常想和你见面,有很多话想对你说,正如雪音心中所想的一样。和你一起乘上银河铁道的列车是我最大的幸福,雪音从寄出信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比我更坚强更成熟了吧。
    希望无论以后在何时何地以何种方式遇见,我们都能欣喜地发现对方成长为能坦然接受一切的大人。
    我十分喜欢雪音,无论何时都期盼着与你重逢,无论如何都请你保重。

       头脑在酒精的麻醉下依然有些昏沉,信中的词句显得语无伦次且无逻辑。我把这封短得不能再短的信折起来塞进信封里,然后打开笔记本电脑写下了辞职信。
    打点好行装,能带上的就随身带上,不能带的就托运走,几日后的一个晚上我便与同租的那两位道别。他们说第二天要送我到火车站,可是被我婉言谢绝。
    “谢谢,其实送到出租车站就好。”
   雨欣没有过多地执拗:“嗯,那你保重,有空多联系。”
    “我们婚庆的时候你一定要来。”阿波显得很幽默,“婚宴席上可是为你留了上上座的。”
   他们两人已经办好结婚证,这是我在这寓所里半年来所能了解到的最高机密,其实我很难说清楚他们这样做是否合适或者说有无必要。
    “那么,以后再见。”我说。
    “那简直是一定的。”他们异口同声。
    夜里下了一场雪。第二天早晨我隔着变得花白的窗户望着窗外还零星飘落的雪花时,突然心中一阵莫名其妙的悸动——这样的景色就像一个遥远的梦。
    迎着早春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乘上高速列车,我出发了。近处不断向后运动着的景色在我的视野里一闪而过,朝阳将那片雪原照耀得好像银白的海面一样波光粼粼,路边每一根铁架向后掠过,就从我身上撕下一层黯淡的薄膜,慢慢地我的心灵被净化得透明,仿佛彩蝶破蛹而出,脱胎换骨。高速列车的车窗不能打开,但指尖传来的微微触感令我清晰地体会到风在窗外快速地滑过,不留一丝痕迹。
    我一声不响地望着窗外变幻莫测的世界。这既是归途,也是启程。


VII.
    接下来的工作很不错,可以用自由舒适来形容——既不用三班倒,也不用每天按时去公司上班,只要能按时保质完成分配的任务就行,然后去公司或者直接去客户那里交货调试。久违的专业学科意外地变得十分有趣,只是如此一来我房间的电脑显示器边框上就贴满了便条,写着何时交货、何时即将有预定的工作、何时去公司校对等等。每天我都在函数堆、逻辑关系和几何图形中忙乎着。
    各种抽象的理论和思维经大脑和手指变成了现实,我时常对此感到兴奋不已,就像触及了古老的图坦卡蒙的秘密一般,敲击着键盘的指尖上萦绕着掩埋多年的梦想,总觉得和过去那个弹贝司的少年非常相似……我突然打断了自己的思考,并感叹自己遗忘和错过的事情太多了。
    按照工作计划,我的任务即将在近几天内收尾,昨晚项目组长突然打来电话说手头的项目要提前完成,于是我在房间里加班到了半夜,一觉醒来已经是午后。
    气象台说今天有雨,实际上傍晚才下起了雨,而且很快就停了。我突然想起窗户紧闭了一整天,于是连忙打开它。一阵轻风马上迫不及待地迎面而来,撩开淡蓝色的窗帘,把清新洁净的气息送进我的房间,窗台上的蒲公英也开始随风摇摆起来。
    窗外的高层住宅被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魅惑色,而低矮的杂居楼似乎早早地隐没在了暗处,眼前的景色被光与暗简单地一分为二……突然感觉自己就像挖掘到了隐没在城市建筑群中亘古不变的真理,我举起桌面上的茶杯细细地啜了一口,一股清新淡雅的香味缓缓地从舌尖弥漫到全身的每一个角落。
   当工作量已经达到了几天来的极限时应该出去走走,我于是决定出门。
    “去哪呢?”父亲问。
    “出去随便走走。”
    “去看看学校吧,变化很大。”
    我本来并没有打算去学校,父亲的建议却如同奇妙的种子在我的心中萌芽,慢慢地、一点点地把我的心扉撑开。
特地乘了四十分钟的公交车后,我终于见到了久违的景象——熟悉的十字路口,熟悉的街角,熟悉的矮墙,熟悉的小巷……我在其间漫无目的地闲逛着。
    走进那家便利店,我不禁惊异于这里的环境居然历经如此之久的时间并未改变过。坐在熟悉的位置上,面前的牛奶咖啡散发着香浓的气息。放学的初中生们的背影从玻璃门外穿过我的视线,慢慢地远去,仿佛下一个瞬间就已经消失在这楼房住宅群另一端的世界尽头。
    在花岗岩的阶梯上拾级而上,我回到了那个地方。
    这里变化确实非常大。原先废弃的气象观测站被改建成了球场,满山的蒲公英和破旧的气象标也已经不知所踪。
    心里泛起了一阵无可奈何的失落感,正当认定这趟旅途即将一无所获时,我意外地在球场边的铁栅栏下发现一株仅存的蒲公英正在随风颤动,好像历经了长久的时间而执着地等待着。
    这是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注视着那白色的绒球,长久地一动不动,四周的铁丝网在风中发出空壳般的嗖嗖声。
    突然那朵绒球乘风而起,从我面前飘过,我伸出手去想抓住它,它却如同有生命一般顽皮地逃开了,我只能目送着它渐渐地隐没在高远的青空之中。天气出奇的好,深邃的粉蓝色像要融化一般笼罩在我的头顶上,让我觉得有些眩晕,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去往何方。我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回避着夕阳依旧耀眼的光晕。
    耳边传来了清晰得不可思议的风声。正诧异着这股气息如此令人着迷时,一个熟悉的身影从余光之中和我擦肩而过,飞快地向后掠去,似乎在悄无声息地追逐着什么,久违且令人怀念的清洁香味扑鼻而来。
    心脏顿时漏跳了半拍,抱着一定能发现某人的念头,与此同时我飞快地转过身去,虽然毫无根据但满怀自信——
    那朵蒲公英不知何时又出现在我的视野里。
    还真是吓了我一大跳,我笑了笑。
    那晚我做了一个梦,一个很久以前的梦,梦中的我们只有十五岁。那是一个蒲公英漫山遍野的地方,山下的城市里隐约传来忽明忽灭的灯火,风的细丝把洁白的绒球不断地送向遥远的夜空中,就像漫天飞舞着雪花的白夜一样。
    仰望着明亮的银河,破旧的风向标慢慢地幻化成了炫目的三角标,就这样约定总有一天要在这里一起乘上银河铁道的列车,我和她如此深信不疑地,久久、久久地期待着。
    ——风停了之后,我会继续向前走。
    梦中的我这样对自己说。


风之音 (全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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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大家可以当无聊时候的小说看看,这是某个家伙好早好早之前写下的东西,比偶碰贝司的时候还要早……里面的人事物如有雷同纯属巧合,当然也有一些真实事件在里头的哟~
另外就是,拥有一段感情非常难得,要好好珍惜,但是放下一段感情也实属不易。人不能只生活在过去里,更要向前努力。烧死什么的是玩笑话,祝天下的有情人终成眷属。小朋友们和大朋友们都要为了将来勇敢滴努力{:8_410:} 。
后天见家长,有些紧张,大家看见偶排版如此辛苦的份上求祝福{:8_430:} 。
另外就是,如果这篇破文什么时候能变成漫画那就好了,有人会睡着都偷笑的说{:8_438:}

andy200999 发表于 2013-10-25 06:29:18

這小說我看不下去了{:8_420:}

klasda 发表于 2013-10-25 08:05:56

人不能只生活在过去里~
嗯嗯的说~

嘿咻嘿咻 发表于 2013-10-25 09:34:36

后天就见家长了啊{:8_416:},还有一步就是人生赢家了尼库{:8_420:}

邪笑猫 发表于 2013-10-25 10:22:08

开始还以为是自转,后来看着看着赶脚不对= ={:8_454:}

雷火 发表于 2013-10-25 11:33:28

嘿嘿,弹贝司的家伙连写文都能受性大发的说...23333偶

最初的声音 发表于 2013-10-25 12:27:21

请原谅我没看完不过好评……

最初的声音 发表于 2013-10-25 12:28:13

这标题 怎么和吾辈 id   这么呼应呢……

押尾桑 发表于 2013-10-25 12:47:11

雷火大大好文艺{:8_438:}

ziweipojun 发表于 2013-10-25 19:57:34

很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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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完整版本: 【最后的家当】【不务正业发烂文求祝福】《风之音》全三章